第75章、番外二
他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孩啼声给惊醒的,睁开眼睛看见了熟悉的秋香色撒花帐时,他的意识还有些恍惚,直到手臂间传来一阵阵酥麻的痛意,旋即,耳边听见周叔喜极而泣的声音,“陛下,您终于醒了啊。”
孩啼声忽地响亮了起来,他猛地坐起身,扭头看向外面,“可是长安在哭?”
周叔忙道:“是太子小殿下,他已经断断续续地哭了三宿了,拂衣她们怎么都哄不住……”
“三宿……”他焦急的目光回落在周叔的脸上,似想起什么来,忙问,“婉婉可回来了?”
周叔目光一暗,抿着嘴看着他不说话,可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婉婉没有回来。
也是,婉婉若在,长安断不会哭成这样。
那种心如刀绞的痛再次盘旋了上来,他一把掀开被子下床,周叔忙拦着他问:“陛下,这是要做甚?”
他一边起身,一边胡乱地将手臂上的银针拽了下来扔在地上,“朕要去找婉婉。”
“陛下昏迷的日子里,元壁元珠兄妹已经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可到处都没有皇后娘娘的影子啊。”
“朕不信,朕要亲自就去找。”说完,他拾起锦靴欲穿,这才发现自己的足衣底部隐隐有血,而脚底板处隐隐作痛,他只顿了一瞬,便将脚强塞进靴子内,起身就往殿外走。
周叔见他不听劝阻,急得直跺脚,只好喊道:“陛下,皇后娘娘她不会回来了啦……”
他缓缓转过身,逼视着周叔,压沉了语气,“周叔?”周叔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这样说。
周叔长叹了一声,然后从枕头地下掏出一封信出来,“这是陛下昏迷那日时被发现的,皇后娘娘就将她放在枕头底下,想必是留给陛下的。”
他忙抢了过来看了一眼,封皮上什么字都没有,封口也并未封死,打开信封掏出信展开一看,果然是婉婉的字迹。
“湛哥哥,对不起,只因不愿做笼中雀,海阔天空,我去也,勿寻,唯望悉心顾长安。”
薄薄的一张纸,锋利地竟如尖刀似的割着他的手指,缓缓跌落在了地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过了良久,他似乎才能确定一件事——
婉婉是真的走了。
周叔忽地急叫了他一声:“陛下!你!”
他抬起头,看着周叔,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说了一句,“周叔,婉婉说……她不想做笼中雀……”
周叔心疼地看着他,目光有泪花在闪,“陛下,皇后娘娘兴许只是一时想不开,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自个儿回来了。”
他低低笑了起来,自嘲道:“那朕算什么?朕在她心底到底算什么?”
周叔大步跨向他,双手抓住他的手臂稳住他颤抖不止的身体,喊道:“陛下,你先别急,急坏了龙体可就不好了,现在整个祁宋的万里江山还指望您撑着呢。”
他抬起双手用力挥开周叔,边退边吼:“没了婉婉,朕要这万里江山有何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吼声太大,惊到了隔壁殿里长安,长安的啼哭声陡然歇斯底里起来,他隐隐约约听见那边手忙脚乱的声音。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长安还在啊。
周叔见状,赶紧命人将长安抱了过来。
长安一见到他,果然不哭了,伸出肉嘟嘟的双手要他抱。
他看着长安,看着那张和婉婉酷似的脸,竟迟疑着不敢上前。
拂衣她们俱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须臾后,都低头无声地呜咽了起来。
长安没有等到拥抱,急的又开始嗷嗷大哭。
这一哭,他像是猛地被敲醒了似的,大步上前,从拂衣手里接过长安紧紧地抱在怀里。长安这才缓缓止住哭泣,小手抓着他的一缕发丝玩,垂目一看,竟是一缕花白混在乌发里。
难怪拂衣他们见了他都哭了起来。
他始终不愿意相信,婉婉就这样弃他们父子不顾,独自一人离开了,可他又不得不面对现实,他的婉婉……的确不见了。
他低头看着天真无邪的长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阵阵抽疼。
“元壁。”
元壁一闪身,从殿外大步跨了进来,单膝跪地,“陛下。”
“你带人去北门护卫那里描出那日夜里‘拂衣’身份的画像,再下去详查汴都九门,尤其是北门,查出近三日内深夜出城的神秘女子,比对画像后,立即派出一队人马沿这她出城方向一路搜寻。”
元壁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他心里知道,三日了,如果婉婉真的出城了,该是杳无踪迹了。可是他不甘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婉婉还在祁宋,他迟早会把她找回来,到时候,他要亲口问她,究竟为何这般狠心?!
“你只管去找就是。”
“是。”元壁起身。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将皇后的肖想送至鹿鸣阁,通知弥月派发下去,全力搜寻皇后下落。”
“是。”元壁领命下去了,周叔见他平复了,便悄悄地冲着一众宫人使了个眼色,大家俱各自悄悄地退出了大殿。
静悄悄地大殿里,很快只剩下他和长安,他抱着长安站在门口,望着重重宫墙,层层琉璃顶,一动不动。
那边,周叔一出坤宁殿便和等候在后苑亭子里的弥月了见面。
“弥月姑娘。”
“周叔,阿湛可好?”
周叔摇了摇头,忍不住老泪纵横道:“不好,小殿下他,他竟然,瞬间急白了头。”
弥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可有告诉阿湛真相?”
“哪里敢啊,小殿下若是知道皇后娘娘用了那种法子救了他,恐怕立即死了的心都有了。”周叔抹了一把老泪,担忧不已地问,“弥月姑娘,皇后娘娘她难道真的已经……”
弥月摇着头,看着远处的风景,目光忧戚,“我也不知,若不是你告诉我阿湛体内的蚀骨寒彻底解了,我也不会往那边猜测……”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潜南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鬼无度死了,我派人抓了他的收养的那个小徒儿,逼问出了蚀骨寒的解毒之法,解药果然有两道,第一道常服即可,第二道解药却是用女子之体度药的,只是度药之人恐怕会凶多吉少。”
“所以皇后娘娘是真的用自己给小殿下……”周叔说不下去了,只能泪流满面地长叹了一声,“哎!”
“她爱阿湛,是以,她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阿湛去死的,这也是她的选择。”
“可若是让小殿下知道这些真相,依着小殿下的性子恐也不会独活啊。”
弥月转身,一脸郑重地看着周叔,“只要一日不见到皇后的尸身,她就有一日活着的希望,周叔,切记,此事必须瞒着阿湛。”
周叔忙点头不已。
转眼一月有余,他每日都在坤宁殿陪着长安玩耍,诸事皆抛于脑后,不管不问。
周叔似终于看不下去了,劝他道:“陛下,您已经一个月没上朝了,如今朝中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就等着您去平复啊。”
他很是无所谓地扯了扯唇,“乱就乱了,越乱越好……”突然有一股子恶毒的念头蹿了出来,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周叔,“周叔,你说朕要把这天下搅乱到天下皆知,会不会把婉婉给吓回来?”
此话一出,婉婉吓不吓得回来他不知道,但是周叔确实被吓到了,整个人跟见了鬼似的看着他,慌忙劝慰他,“陛下千万不要这么想啊,江山社稷可是祖宗的基业,万万不能就这么毁在你手上啊,就算陛下不顾念天下苍生,好歹也顾念着太子殿下。”
这话,他委实听腻了,也听烦了。
他抢这江山从来不是为了什么祖宗基业,天下苍生,而是为了给婉婉母子无上尊荣,现在婉婉不在了,这江山于他而言,一文不值。
周叔却心有戚戚道:“皇后娘娘若真是知晓了,定然是不想陛下将一个岌岌可危,千疮百孔的江山交给太子殿下的……”
闻言,他愣了一下,眸光一转,落在了坐在玩具堆里玩得正乐的长安,眉目不自觉地柔和了起来。
长安似有所感,竟屁颠屁颠地朝他爬了过来,拂衣连忙追了过来要扶长安,他抬手示意后退,拂衣默默地退到一边。长安一溜烟地爬到了他的脚下,然后抓着他的衣裳一点点地站了起来,小手拍着他的腿,咿咿呀呀地说了句:“父……父……皇……”
他震惊住了,呆呆地看着长安粉嫩嫩的小脸说不出话来。
“陛下,你听,太子殿下他开口说话啦!他好像在叫父皇。”
还是周叔在一边兴高采烈地提醒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犹自难以置信地抱起长安放在腿上,盯着他问:“长安,你方才在说什么?”
长安咿咿呀呀道:“父……父,皇。”这回吐字格外清楚,奶声奶气的父‘父皇’二字震得他心神一荡,与此同时,他心里迅速升起一股为人父的责任感。
“好长安……”他摸了摸长安的头,看着他,眼眶微湿,轻轻笑了笑,“你母后本来说是要等着父皇给你取个大字,可父皇给忙忘了,所以你母后才会生气离开父皇……长安,父皇很后悔……父皇啊,甚是想念你母后。”他仰起头,将泪水逼回眼眶,旋即低头,摩挲着长安肉嘟嘟的脸颊,笑道,“父皇现在终于想好你的大字了,就叫你——念吧,司念好不好?”
长安天真的眼珠子似懂非懂地溜了溜,抬手似在拍着掌,嘴里咿咿呀呀地笑着:“念……念……”
他心疼地抱紧长安,喃喃道:“父皇答应你,一定会给你一个太平天下。”
为了给长安一个太平天下,他重回到了金銮殿上,然后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处理朝政,同时除弊革新,休养生息,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将祁宋的气象焕然一新。
直到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经忘记了婉婉,。
这日他如同往常一样,抱着长安上朝,有大臣竟然开始谏言起了他的后宫之事来。
“陛下后宫已经空置了近两年,臣请陛下广纳秀女,充盈后宫。”
他冷笑着看着提议的礼部刘尚书,“朕的后宫是空置还是充盈,干卿何事?”
刘尚书显然没料到他会这般呛他,愣了好一下,才战战兢兢道:“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充盈后宫,自当是为皇室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保江山无虞……”
他语气冷了下来,眯着眼反问刘尚书,“朕的太子难道不是朕的子嗣?不是江山的保证?”
刘尚书顿时吓得大汗淋漓,张口结舌了起来,“……太,太子自然是陛下的子嗣,是,是国之根基,只是……”越说舌头越打结,刘尚书抬起袖子擦着脑门上的汗,急得正不知如何解释时,谏台院的鲁御丞出列直言道,“陛下,刘大人的意思是后宫不可一日无后,皇后娘娘失踪已有两年,陛下当选良配主持后宫,以稳天下民心。”
他陡然厉声喝道:“谁说朕的皇后失踪了?!”
裹挟着怒火的声音震得金銮殿诸臣一颤,忙齐齐跪地高呼:“陛下息怒!”
“父皇?”长安坐在他的膝盖上,似乎也被吓到了,仰着小脑袋,眼神怯怯地望着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扯了一抹笑意,摸了摸长安的头,柔声道:“长安不怕。”
长安立即点了点小脑袋,扭回头去,正襟危坐地看着下面。
他将长安搂紧了些,朝着底下跪着的大臣们一个个看过去,他们一个两个的总想着往自己的后宫里塞女人,无非是稳固他们的家族地位,还偏要说什么稳定民心。
他心底里冷笑了一声,旋即,平静地说:“众卿既想稳民心……也好,朕的后宫可以广纳秀女。”
大臣们立即低头相互递换着眼神,脸上皆有窃喜,然后齐齐叩首高呼:“陛下圣明。”
旋即,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朕的后宫里的冷宫多得是,你们想送多少女人进来……”他故意拉长了语气,话锋陡然一转,沉声道,“都装得下。”
众臣:“……”
自此之后,金銮殿上,再也无有人敢提‘充盈后宫重立皇后’的事情。
转眼又是两载。
“阿湛。”弥月应召前来。
司湛从堆成山的龙案后抬起头,看见一脸平静的弥月后,凤目暗了下来,但他还是忍不住问:“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恩。”弥月叹息着摇了一下头。
他盖上折子,覆拳于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五年了,她可真够狠的。”
这五年里,他用尽了法子,派兵搜寻,重金悬赏,甚至连通缉令都出了,然而婉婉就像彻底从这个人世间蒸发了似的,杳无音讯。
弥月不忍地看着他,“阿湛,既然她选择离开,你何不放手试试看……”
“放手……”他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除非朕死。”
弥月无言以对。
他起身,绕过龙案,走到窗边看着夜空里的一轮悬月,平静地说:“朕已想到法子引她回来。”
“何法?”弥月在身后问道。
他不疾不徐道:“朕假死,昭告天下。”
弥月急步走到他身旁,大吃一惊道:“阿湛你疯了,你可是皇帝,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会引起天下动荡,人心惶惶……”
他突然转身冲弥月大喊:“朕是疯了!”
弥月呆住了,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似惊恐道极点,又似担忧到极点。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着:“朕已经疯了……”
“……阿湛,你……”
他睁开眼睛,语气绝然,“阿姐,我累了,没有她,我真的活不下去……天下我已替长安打理好,辅佐的人我也已选好了,如果假死昭告天下,还引不得她回来……那我就真的死给她看看……”
这是他最后的手段了,如果婉婉真的连他的死活都不在乎了,他也就真的不想活了。
弥月沉默了许久,才小心地开口试探着说:“阿湛,你有没有想过……婉婉这么久没回来,或许……是因为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想过,可他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所以一直自欺欺人到现在,如今被弥月明说了,他反而释然一笑,“那样岂不是正好。”他垂下眼眸,“我正好可以下去找她。”
弥月前脚走,长安后脚就进来了,他独自一人进来的,因身板太小,门槛太高,他只能吃力地爬过门槛,跌跌撞撞地稳住了身子,冲过来就抱住他的腿大哭,“父皇,你也不要长安了吗?”
看来方才他和弥月的谈话被长安听见了,长安已经五岁了,较同龄的孩子他格外成熟了些,是以那些话他估摸着有六七分懂了。
他弯腰抱起长安,笑着揉了一下长安的头,“父皇没有不要长安,父皇只是想帮长安把母后找回来。”
“父皇,母后在哪里?”
“你抬头看天上。”
长安乖乖地仰头看天,片刻后,他问:“长安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星星,好多好多的星星,像银色的河一样。”
“你还记得父皇给你讲过的关于牛郎和织仙女的故事?”
长安认真地点点头,“记得,每年七夕节,牛郎就会带着他们的孩子去银河上,等待着织仙女现身,然后一家人好团聚。”
他看着天上的银河,微微勾起了唇角,“今年七夕节,你的母后也会变成仙女,前来找我们团聚。”
“真的吗?母后真的会来找长安?”长安兴奋的两只眼睛里绽满了星光。
“真的。”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