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扒皮了
陆桥之愣了愣,没说话,也没再觉得水烫,自己先喝了一口,半晌后手上的青筋终于消失了,他才说:“没那么烫。”
像是帮忙试温度,但他没必要同我这么假意。
我放下胳膊,自顾自喝水,并不看他,嗯了一声。
他大概觉得我这表现奇怪,捏着杯子站了一会,见我假装飘飘忽忽不清醒,又往沙发上一躺,缩成一团,便放下了杯子,没再试图和我说话。
第二天陆桥之的父亲与我见了一面。
陆桥之的父亲陆远我从前没有见过,但大约知道他们父子俩关系并不好,据说陆桥之的母亲在生下陆桥之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没撑到陆桥之周岁就去世了,而陆远身上的、象征soulate身份的陆桥之母亲的名字是他自己纹上去的。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我也是在陆桥之某一次喝醉了回来之后听他断断续续说的。
陆桥之当时与我住在一起两个月,名义上是男朋友,但两个月内从不交心,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偶一听见这种话,我其实非常惊讶。
我并不是很懂soulate的产生机制和soul疫苗存在的必要性。
母亲从前也对我说,这种“在特定情况下,一方身上任意部位出现soulate的名字”的意识识别疫苗,在这一世纪出现,其实有一定的理由,又毫无理由。
因为对于有情人来说,soul疫苗产生的印记浮现效果很容易用来鉴别自己的恋爱对象是否值得继续付出,而对于没有追逐爱情意识的人来说,挑一个人糊弄下去也是一辈子,没必要用soul疫苗强求,或者第三者突然为此出现,令原本和睦的家庭破碎。
虽然母亲与父亲恰巧中指上都有对方的名字,相亲相爱至死不渝,但我听了还是很害怕,又遇见了这么些霸凌自己的同学,不期望拥有这种东西,因此在高三成人礼的那天,我并没有同别人一样注射soul疫苗,而是独自上了楼顶天台放风。
那天是我第三次见到陆桥之。
其实第一次天太暗,我并不知道随便说一句话救了我的人是谁,第二次认出来是在实验楼楼梯拐角,相遇场景还是我被欺负。
不过这次堵住我的人和上次不同,不是先礼后兵,而是纯粹拿我出气。
要我说,用殴打我泄愤实在没什么意思,心情差的人需要受到感官刺激引起兴奋,刺激是多方面的,我被打趴在地上都无法哼哼,照理来说,没有打能发声的人来得舒服。
但话又说回来,欺负弱者已经是最能挑起狂妄少年兴趣的事情了。
我自嘲地这么想,可受这么多次欺负我还能开解自己,心理保持正常才是真的不正常,有时候脾气上来了我也会反抗——虽然没什么用。
那次也实在是衰,我腰间的伤刚恢复没多久,机体尚未恢复原貌就被他们押进了这个阴暗的施暴小地盘。
实验楼人流少,快放学的时间连值班老师也不在了,更方便作案。
我就被按在楼道边,脖颈紧紧贴着栏杆扶手,有人的手掐住我的脖子,前后都压得我没法呼吸,只能用双手撑着栏杆下的柱子将自己往外撑。
我被掐得迷糊了,只觉得后面扶手压迫后颈更疼一点,完全没想到前面还有一双更恐怖的手等着我,他见我挣扎,越收越紧,但就在我即将晕厥的一瞬间,他松手了,我顺势倒在了地上。
几个人见状纷纷笑得很大声,其中一个用脚踢了我两下,又蹲下来看我,仿佛在说:怎么这么不经玩。
我咳着,口中腥甜与酸涩交杂,一时之间想透气,又觉得透不过气,而他们没有解气,碰我的脚又加大了力度。
上一次腰受伤,我第一次请了五天的长假才回去上课,这次要是再受伤,说不定就不止了。
我只能努力护住自己的头和上次受伤的地方,不管结果是不是更可怖,至少不要过于雪上加霜。
而他们像是看懂了我的肢体语言,两个人一边把我的双手往外扯,另外三个人则一边把脚往我刚刚死都不肯露出来的地方招呼。
我是真觉得他们恶劣,也是真的被打懵了,不知之前手术创口是不是被踢破了,我又闻到了夹杂着灰尘萧索气味的血腥气。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可能这回要多躺一段时间了,而陆桥之要不是开了透视,要不是神明,不然不能解释他就这么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我就说我们相遇的情况真的很恶俗狗血。
时机恰好到我把他当成救命恩人好像都不为过。
他打着呵欠从楼上走下来,看人时眼神凌厉,嘴巴上依旧操着那副不甚在意的口吻,“烦死了。”
我便发现周围的人如同上次一样静止了下来,仿佛陆桥之是一个移动开关,专控不良混混举止行为。
但我又想到他上次出场,竟然无法确定他们是在看见他之后主动停下的,还是在听见制止后被动停下的。
我说不上来这两者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毕竟不管怎样结果都一致,不过还是下意识犯怵。
而陆桥之没有脱离我对犯怵的定义,他那时候上实验课睡过了头,被楼下动静吵到了才醒过来,见施暴者走了之后,看了我一眼,似乎认真辨别了一下,终于记起了我。
他说:“又是你啊。”
然后毫不吝啬地评价:“干脆被打死算了,废物。”
在比谁嘴巴更毒上,陆桥之真的和他们不相上下。
——直接导致我第三次看见他时,反射性想往回走。
其实也不是走,是逃。
陆桥之在学校里的名声越来越大,谁都知道他背景厚,学习好,但他上课不来,作业不写,白天就能在酒吧和宾馆鬼混,老师又爱又恨,同学又怕又想接近。
我觉得他们想接近多半是因为陆桥之的家庭和他的表面温和,但或许陆桥之长得太不平易近人了,没人敢接近。
至少我每次见他,他都是一个人。
这次是他先发现了我。
他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眉头拧得十分紧,手里拿着烟头,旁边地上散落着一些烟蒂,见我往后退,他直接走了过来,大力把我拽到了天台栏杆边。
我上天台散心是真,但不会靠近边缘,因为有些恐高,倏忽一往下看,便身体发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陆桥之的手还压在我的后颈上,人突然就笑了,胸腔的震动仿佛通过手腕传递到我身上,让我听得特别清楚。
我却觉得他笑并不是因为看见了我的玩笑。
说我迷信也好,自以为是也好,我总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前人所说的“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必定为你再开一扇窗”,我是不能说话,但耳力总要比别人更优秀一些。
他笑归笑,尾音和频率都不对,不是发自心底,如同没有笑,不如我上来看见的第一眼,冷着又或者淡淡哭丧着脸。
陆桥之笑完之后,逐渐冷静了下来,压着我的手腕不再用力,我便试探着从他的胳膊底下出来,站到了旁边。
他凶巴巴的,本质上和欺负我的那堆人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但这人好歹救了我两次,我便多看了他两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烟抽得凶,胳膊内侧流着血,血迹与小臂的青筋脉络交叉在一起,源源不断从指间落到地上,烟雾缭绕间皱着眉,像吸过量又无法获得新来源,只能自残的瘾君子。
与这些人不同,我的母亲一直致力于培养我的同情心与同理心,他没有对我造成实质伤害,我心里虽然一瞬间挣扎了一下,但到底还是愿意帮他的。
我盯着他的患处看了两眼,血从肘间内侧一条不长的刀口流下,看血量刀口应该开有点深,但口子附近糊作了一团,根本看不清。
而且不是我说,那个隐隐约约划伤的角度,更像是他右手拿刀往左手划的了,划的时候还用了不小的力气。
但应该没伤到动脉。
我不敢关注他的眼神,也估计他没在看我,正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先止血那会,他突然不耐烦地说:“滚。”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人没有朋友是活该,嘴巴这么臭。
腹诽了这么一句,我正要走开,却又被他拦下了。
他吐出一口烟圈,扯了一下我的胳膊,顿了顿,很突兀地问我:“你会包扎?”
本来是不会的,可他眼神凌厉带着审视,仿佛我说一个不字,以后就无法在他眼皮子底下生存了,我只好说会。
恐怖的是,我脸上分明表现出了自己是被强买强卖,他竟然信了,然后大喇喇将胳膊交予我。
我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没动,他还催我:“愣着干嘛,快点。”
心情好像又变好了,可真是阴晴不定。
我在兜里掏了两下,找到了纸巾,先按住了上面,直接把纸巾堵在伤口上。
他吸了口气,下一秒跟没事人一样,单手拿出烟和打火机,又点燃了一根,在我鼻子旁边吞云吐雾。
中间换了好几次纸巾,按了许久,血不流了,我经过他的眼神同意才将他的校服外套拿过来按在伤口上。
他耐心告罄了:“还没好?”
我手沾着你的血还没洗,马上要上课了还没去教室,你这可是在麻烦我,生生讲出一种我麻烦你的感觉。
但只敢在心里说两句,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问。
[你还是去趟医务室吧。]我建议。
他盯着我又皱眉。
其实我说错了,他们想接近陆桥之,大概还因为他这人长得很正很好看,真要形容我不会,就是最土的那种:拍点粉可以直接去演男主角了,不故意露凶,眉目当真如画似的,凶起来,就是又正又邪那一卦,很吸引人。
我当他看不懂手语,踮起脚低着头给他指指医务室的方向。
他这回笑得特开心,露了几颗牙齿,问我:“你怕高啊。”
我:“……”
他好烦。
幸好他开心也就几秒的事情,那我就不用太气急攻心,想了想,我指了一下楼下的教室:我可以回去了吗?
他把烟蒂按在栏杆的铁柱子上,盯着我表情又不善起来。
这个表情我太熟悉了,就是他们打我之前隐忍到极限的表现,紧接其后是一场单方面的发泄。
敢情刚刚笑是怒极反笑。
我悄悄后退一步,硬着头皮站稳了,想好逃跑路线,准备等他过来,我一个箭步就可以溜走。
然而陆桥之没有动,他连烟也继续不抽了,神色一瞬间有些落寞,审视地盯着我,“你没去打那玩意儿?”
什么那玩意儿?
我想了有多久,他眉头就皱得有多深,到后面我觉得他真的要打我了,千钧一发之际终于灵光一现,恢复记忆:没去啊,我不需要。
怕他看不懂,我简单附加摇了摇头。
他哼笑一声,挥挥手,意思是你可以滚了。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接触暴力分子还没有挨揍,回到教室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可能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犯了,还有点庆幸和兴奋,结果回家就发现脖子一圈都泛成了青紫色。
所以还是离暴力分子越远越好。
到现在看见陆桥之的父亲,我大概知道他的脾气是从哪来的了。
陆远从前手握公司大权,睥睨视人,对着我——名义上的儿媳妇,像看公司最底层的新人员工,眼神之挑剔,完全不是长辈对晚辈应有的态度。
但借贺游的壳子,我还没见到什么父慈子孝的动人场景,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陆远大概见我没反应,没再关注我,开口就是讥讽:“这么个货色,你竟然还同意了。”
我一惊,这话说得,给贺游听到他肯定听不懂,我听得懂啊,而且很快反应过来是对陆桥之说的。
陆桥之面色平静,手已经攥成了拳头,正在不规律的抽动,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了,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陆远却不在意,“结婚了就好好对人家,别整什么大新闻了,傻子也不是给你随便玩的,收收心吧。”
他语气平静,说着关照却像是威胁的话,我像看到多年前那个暴躁的陆桥之,简直一模一样,也不是,他比陆桥之还要可怕。
这几句话似乎触到了陆桥之的逆鳞,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有些凶狠,半句后又回复冰冷:“不用你管,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
我站在一旁,如同置身事外,陆远说要见我,现在一句话都不和我说,和儿子吵了两句,直接掉头就走。
陆桥之站在原地没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半晌转过来,朝我温和地笑笑:“没事,走吧。”
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变脸?
我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娶贺游。
陆桥之谁也看不上,不是圣母,不会因为贺游看起来是个弃子而心生怜惜,现在表现成温柔的模样,而陆远又说那样的话,那我懂了。
人是陆桥之自己想娶的,但好歹他还有点道德心,想尽可能对我好一些,遮掩一下攀附的真实目的。
林业真是好运气用完了,到死也没有这种待遇。
可他也不看我想不想要。
我和他面对面,看着他冷静地说:“你…想利用…我,不必要做戏。”
刚学会说话,话说得还像牙牙学语,冷漠的态度大打折扣,但眼神应该到位了。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眼睛里划过一丝不可思议,剩下的就是彻底的冷。
像是被人质看见真面目的罪犯。
空气静默了片刻,他便恢复了以往看人的神情,视我如每一个打扰他睡觉,妨碍他走路,敦促他成为优等生的绊脚石,面色不豫,眼带蔑视:“我倒没想到,你是装的。”
这话说的不对,但我不想和他争论,这样理解如果有助于维持疏离的关系,我无所谓。
陆桥之也是雷厉风行的人,不再看我一眼,丢下一句“我会叫人拟一份合同出来”就走了。
他没变,从种种行迹来看,比以往更令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