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殇带着亲卫上马,还未出发,却见古砚、暮骋等几个侍卫头领都来了。
古砚朝她拱手道:“大公子让我们随你一起上山,有要事相商。”
元殇看着架势,明白山上一定是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否则不会如此谨慎,还叫上了所有将领。
“丰二,布置好哨兵。”元殇留下一句话,便带着十个亲卫扬长而去。丰二愣了一下,忽然满脸笑容,大声答道:“是!”转身从身后的四个属下中点出两人,道,“你们两个负责营地的安全!”又对另两个道,“你们两个,跟我上山!”被点到留下的人满脸沮丧,而可以跟着去的人脸上露出明显的兴奋。古砚、暮骋、程延、陆明、张华、朱长风、王怀,丰老二及其两个徒弟,立刻跑去牵马,向着远处元殇的背影追去、
元殇没有等他们,在那传令侍卫的带领下,和十个亲卫从小道上了山。到半山腰的时候,路过一处崖边的小道,道路变窄,仅容一人走过。道路一边是悬崖,另一边是六七十度的斜草坡。元殇以及身后众人却无人下马,骑在马上一路上山。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在一处上坡处的山道上,元殇忽然勒马停住。身后亲卫立刻跟着勒马,满眼警惕的打量着四周,个个都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按住刀柄。
元殇静静的看着前方,说道:“血腥味儿……”
十个亲卫都如临大敌。但是他们却一点儿也没闻到有什么血腥味儿。
唯有传令的侍卫很平静的指着前方一处山坳处,说道:“元姑娘,前方就是大公子所在的地方。”
元殇却没动,而是冷冷的看着他。其他亲卫也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这亲卫赶紧说道:“元姑娘,我……是前面有山民被杀了,公……大公子才让我来叫你们……喂,石头,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连你也怀疑我?”
那个被称做“石头”的亲卫对元殇说道:“元姑娘,他是苏府出来的老兵,断然不会对……对大公子和孙少爷有二心。此事我愿以性命担保。”孙少爷就是指苏琦。在亲卫的眼中,驸马有事回神医门,那么他们便得把驸马的师姐给照看好了,不得出丝毫差错。更何况,他们对“元十三”十分之崇敬钦佩。
元殇作为现代社会的顶级杀手,除了身手以外,观察力和直觉也特别强。她一看别人的眼神就知道对方说的真话还是假话,而且这血腥味中带着发臭的味道,应该死了有一段时间了,绝不是顾月敏遇险。于是点点头,叫出两个人道:“前面探路。”又留下两人放哨,这才走进了那山坳。
山坳最外是一条很窄又狭长的山谷,两边都是山壁,穿过山谷,便是一片方圆百米的凹地,四周都是峭壁或者密林,行人难以通行。中央一个小湖,山崖上的泉水流进湖中,潺潺的流水声微弱却清晰。
月光下,湖面上飘着一些浮萍,偶尔水面荡起一点波纹,可见不乏游鱼。这个山中温暖的谷地,原本应该是一片宁静祥和之地,然而林中偶尔有冒着严寒出来寻食的麻雀孤叫,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调凄凉。
在他们踏进这里的时候,几只乌鸦惊起,躲进了树林。这一片宁静之下,到处弥漫着化不开的血腥。湖水已经被染成了红色,十几具尸体躺在干枯的草丛中,草地上尽是已经发黑凝固的血迹,周围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还有破烂的刀刃、木棍。这些尸体有些还保持着死前的姿势,可以看出当时如何奋力反抗,拼死杀敌。
谷中东南角的几个洞穴明显被熏烧过,洞外是几件木屋烧毁后留下的断桓残壁。一根大腿粗、刨得十分光滑的木柱子上,钉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长枪贯穿孩童的胸口插在木柱上,露出大半截木质枪柄。旁边一个长发女人一手抱着柱子底部,一只手死死抓在地上,背部被砍裂,露出内脏,后腰和脖子上还各插着一只长箭。女人俯卧在地,看不见面目,只能看见她的手指抓着一张灰蓝色的布角,深深插在土中,可见当时用力有多大。
即使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又见惯了血腥的亲卫们,也忍不住背上的寒意。
元殇环顾一周,顾月敏的亲卫们正在收拾残骸,挖坑准备埋骨。顾月敏则是站在湖边,背对着山洞方向,看着湖中倒映的月影。元殇从侧面看去,她的身影萧瑟凄楚,单薄的身子立在秋末的寒风中一动不动,似乎连元殇的到来也没有发觉。
元殇走过去,从后面拥住了她。
元殇虽然难以体会对生死的怜悯,但并非就不懂得顾月敏的心伤。
像顾月敏这样的天之骄女,或许曾经跟着顾嫦依,接受过战场上刀光剑影的洗礼,或许也见惯了比战场更凶恶的朝堂争斗,但见到平民被如此屠杀的机会确实很少的。
不管武功多高,城府多深,顾月敏依旧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依旧会任性,会动心,会动情,所以也会多愁善感、心生怜悯。
想顾月敏这样有责任感的皇室成员,对自己家族治下的百姓,有一种看待自己孩子一样的感情。特别是顾月敏是女子,更容易将母性的一些慈色带进去。看见这样普通的百姓被如此残杀,而且还有女人和孩子,她怎么会不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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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殇不会安慰,只能从后面抱住她,将自己身上的温暖传达给她。她看着顾月敏的神态便觉得闷闷的,心中有满满的想要传达给她的念想。可是,她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这世上,或许也就只有顾月敏这样聪明的女子才懂得她这般不善表达的心意。
顾月敏顺势静静靠在元殇的怀中。顾月敏觉得,有时候元殇表现得像一个老江湖,有时候心思却比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还纯净。十三这个人啊,对事物的感官很直接,不喜欢毫无兴致,她是那样爱憎分明,对敌人也决不妥协,对自己更是生死相付,没有半分迟疑。她每日粘着自己想要亲近,但却不懂人与人之间如何交流亲近,似乎除了亲热之外,再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让她这段时间以来啼笑皆非。
元殇只对自己有情,不在乎其他所有人——这样的十三,让她感到温暖,却也为她难过,开心的是她待自己一心一意,难过的是,十三连基本的友情亲情都难以体会,岂不是莫大的悲哀?
“十三,你可知道,咱们大燕百姓是最最善良的人。”顾月敏明知道元殇不能体会,却仍然给她讲述着,“当年我跟着师父去北疆,受了伤,被匈奴高手追着逃回了落阳山,是这里的山民救了我们。见到我们是汉人,素不相识,竟然带我们如亲人一般,给我们做山里的野味,采药熬药,关怀备至。他们这样善良,躲在山里,与世无争,为何会遭到这样的灾难?”
元殇与这个时代没有太多的感情,她用旁观者的眼光看待这一切,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元殇刚才已经看了,地上的铁箭,箭羽处羽毛的绑法明显是匈奴人的习惯。匈奴人对付汉人,可不管你是大燕臣民还是山中猎户,都是他们的猎物。或许逃得过一时,却逃不过一世。唯一的办法就是拿起武器来反抗。对待敌人,你退一步,对方就进两步,只要奋起相抗,才有生存的余地。
“百姓既善良又懦弱。”顾月敏道,“他们只需要勉强温饱便满足了,可是,近百年来,烽烟从未停息,他们想要苟且偷生都不能如愿。而若大燕盛世来临,我却又担心大燕如前秦那般,奴役百姓、大兴建设。姑姑常说,天下无论兴亡,百姓总是遭难。”
顾月敏面色沉郁,握住元殇环住自己的手,良久一叹。元殇终究不能明白自己的此刻的心情。但靠在她怀中,便觉得秋末的寒意少了许多。
元殇忽然想起一首词,点头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顾月敏侧头看她。这样的话不像是元殇能说出口的。
元殇明白她眼中的怀疑,说道:“这是我最敬佩的人教我的一首词。”
元殇把全词说出来,顾月敏叹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是啊,兴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若有一日十一哥做了天子,我定然劝谏他体恤百姓。但若是五哥做了天子,五哥那穷兵黩武的性子,这天下……”
这时山洞中忽然传来一声哭喊声:“天杀的!这些畜生连婴孩儿也不放过!”
顾月敏身子一颤,拉着元殇走进洞中。山洞中的角落处,被熏黑的干燥碎石地上,见一个烧焦脸庞看不清面目的女子仰卧在地上,肚子被剖开,内脏散落在附近,子宫胎盘上的一根脐带连出来,另一头是两个巴掌大的肉团子,蒙上了灰屑,看不清模样,只依稀还能看见蜷缩的肉团已经成型的小手小脚。
见到这场面,连元殇都愣了一下。顾月敏嘴唇发白,紧紧捏住元殇的手不放。
元殇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对四五岁的孩子也不放松警惕——很多杀手组织会训练小孩子刺杀,这样可以放松目标警惕。元殇自己在四五岁的时候也已经学了很多杀人技巧。长大之后,在世界各地执行刺杀任务,和黑道交锋,见过妇女被凌辱,被虐杀,可还从没见过如此残忍对大未出生的孩子。这就是战争,灭绝人性,伦理道德已经沦丧的战争。
古砚等侍卫头领们已经走到山坳的谷口,听见那亲卫的声音纷纷跟了进来。丰老二是在场人当中与匈奴人接触最多的人,上前说道:“匈奴每到春秋之季,便南下劫掠,平日里也经常来打草谷,将汉人做家畜一般,要么虐杀,要么带回去奴役。北疆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想来这些山民也是为了躲避匈奴人才躲进山中,却不知匈奴人是如何发觉。一般说来,匈奴人只会劫掠人口较多的村镇,山路马难行,还如此大费周章的上山,属下觉得此事不简单……”
“不简单个屁!”程延伸手拽住他的衣领,“你他娘的有人性没有?咱们大汉百姓遭人屠杀,你竟无动于衷?!”
“那要怎样?”丰老二拍开他的手,一改平日插科打诨的混混模样,正色道,“就算咱们暴跳如雷,能让他们起死回生吗?是个爷们儿就像慕容青华那样,记下这仇恨,来日在战场上杀他个血流成河!”慕容青华坑杀匈奴俘虏,褒贬不一,甚至有些将军也埋怨他的做法会激起匈奴人更顽强的反抗。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中下层将士的眼中他的的确确是个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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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须等到那时候?”暮骋咬牙切齿,手中捏着一支匈奴人的铁箭,对顾月敏道,“大公子,看情形,这些匈奴人离开不久,不如咱们追上去,杀了他们!”
顾月敏毕竟没有这些汉子这样冲动,迟疑道,“我们是否追得上?”
匈奴人南下打草谷,从来都是轻骑兵,来去如风。一些精兵还配有双马,交替而行,更是来无影去无踪。
丰老二道:“属下在谷外查探过了,匈奴人离开大约只有两三天。这些匈奴兵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小路入了山。山路崎岖,行程应该不快。”
古砚迟疑了一下,也说道,“刚才属下看了一下,从痕迹上看,这伙匈奴人在六人与八人之间。山谷死去的多是老人、女人和孩子,精壮很少。属下猜想,山民都是猎户出身,身强力壮,在山林中更是如鱼得水,不可能被匈奴一网打尽,一定山民精壮不在这里的时候,被匈奴人发现的藏身之处。山民彪悍,定然会追着匈奴人不放,恐怕匈奴人是寸步难行,我们要追上他们或许有几分希望。”
顾月敏听完他的话,望着身边的元十三,道:“十三,你怎么看?”
元殇刚才一直思索着,一言不发,听见顾月敏发问,她却毫不犹豫的答道:“有仇报仇,我们当然要杀了这些匈奴人报仇!”
程延咧嘴笑了,伸手向她肩上猛拍下去,大喝一记:“好!”
元殇迅速后退一步,身子一仰,顾月敏顺势一拉,将她拉进怀中。程延用力过猛,一个踉跄扑在地上,丰老二顺脚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记。
“他娘的谁踢我?”程延跳起来怒目环视。其他侍卫谁也没理会他。
旁人没他这么粗神经,听出元殇还有话说,都静静的看着元殇。静静的没答话。
元殇从顾月敏怀中站直了身子,继续说道:“可以出兵,但出兵不论多少,总须有个章程。在报仇之前,我们须得弄清一些事:匈奴人生性狡猾,为什么会突袭山民这等费力多、收获却少的事?为什么匈奴人得手之后还继续入山?为什么活着的山民没有来掩埋亲人尸身?这些匈奴人具体人数如何?战斗力如何?附近是否有大队匈奴人马?须得调查之后,再来决定是不是得追击。”
元殇前世每次任务之前都会开“作战会议”,包括情报调查,如何下手,下手之后如果得手如何逃走,如果没得手又该如何,还有中了埋伏又该如何,这次行动联络方式如何,集合地点有哪些,什么样的状况需要什么样的救援……等等一些列的工作都要准备好,真正具体实施的时候,这些计划又要随着某些突发因素而改变。
众人都看向顾月敏,这些侍卫虽然明白元殇身后的一切道理,但明白却不能抑制他们的血性。
顾月敏看着身边的惨状,凄然道,“我记得当年北上的时候,看见乱秦之下,百姓流离失所,中原富饶之地沦落到卖儿卖女的地步,我天朝人饥寒交迫而死。那时候皇姑姑便对母后说,定要灭匈奴,正国纲,开百世太平。
“可恨我今日才亲眼看见,匈奴人是如何对待我大燕子民。
“匈奴人……咱们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我们本来就是北上抗击匈奴,既然遇上,那就战吧!敌人若少,我们围而歼之;敌人若多,我们再慢慢计较,总之不论如何,我们绝不能饶了他们。”
顾月敏此话一出,众人皆尽眼神闪亮,热血沸腾。只是元殇听着,觉得有些像后世战争前的训话。
最后亲卫们留下继续收拾遗骸,丰老二跟着元殇查看现场痕迹,其他人回去传达消息,派出斥候查探附近是否有匈奴人踪迹,并且命令全军休息,养好精神迎接明日的追踪。
元殇带着丰老二转了一圈儿,回来对顾月敏道:“看烧毁的痕迹,应该是在两天半之前,匈奴人有八个,马有八骑。应该是前锋中的精锐斥候。”
顾月敏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说道:“姑姑给我说过,匈奴人的精锐骑兵有三等。第一是金帐王骑,是匈奴单于的禁卫军,只有数千人;其次是银帐鹰骑,是一些大部落首领和王子、大将的亲卫兵;再次就是南下劫掠时,前锋部队中的铁帐狼骑。”
元殇听了,想到顾月敏曾经对她讲过,匈奴人最喜欢用“鹰”和“狼”来命名自己最优秀的部队。他们认为这是勇猛的象征。其实一开始,顾嫦依的部队并不叫“青狼骑”,而是叫做“青龙骑”,目的是为了正名,表示自己是大燕真龙旗下;开国后“龙”字避讳,改名“青牙骑”。后来青牙骑威震漠北,是匈奴人给了这支骑兵部队一个“青狼骑”的称谓。顾嫦依认为,这支部队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震慑匈奴人,叫一个让匈奴人畏惧的名字更好,于是干脆自己也改名“青狼骑”。
既然这支斥候部队能叫做“狼骑”,那么应该是大军精锐了。可现在匈奴人正在东北方向和顾嫦依的人马交战,精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事蹊跷。”元殇忍不住皱眉。连她都能感到这其中的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莫非匈奴人想要偷袭古兰镇,直入京城?”
顾月敏脸色沉重,“这怎么可能?匈奴人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出动,姑姑不可能连对方人数的判断错误!匈奴人已经到了幽州!再者,古兰镇易守难攻,前方又有落阳山挡着,匈奴人若出兵,十倍兵力亦不可!”
元殇静静的想了一会儿,问道:“匈奴一共有多少兵马?”
“匈奴人下马为民,上马就是兵,难以计算。不过根据调查,因为缺乏兵器库盔甲,常备兵力并不多,约有四十多万——幽州有大军二十万,正与姑姑和父皇对峙;匈奴人内斗不休,又与突厥不合,更与女真为世仇,用于各处防范突厥女真的便有十万兵马;匈奴人内部各部落自己的卫兵,各处加起来有六七万人马;王庭戒备森严,有卫兵六万……”顾月敏说到这里,脸色刷的白了,“难道,他们和突厥人和解,抽调了兵马……”
元殇眉毛一挑,冷声道:“这只是猜测而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他突厥人不成?”
当夜回到营帐,顾月敏拉着元殇的手入睡。夜里一直不安稳,紧锁眉头。元殇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抱着她,心中叹道:到底该如何待她,才能让她开心?
安得付我心,使卿常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