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和殿,一个久被期待的小生命,终是平安降生了。虽是脚步有些仓促,经历过太多不可预知的险情,依然携着他那嘹亮的哭声,落于星夜凡世之间。
倾听着非比寻常的婴啼,孝皇帝眼前一亮,挺直了脊背从龙椅上一站而起,负手远望,长长吐了口气。
身边,百官群臣的恭呼响遏行云: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云汐的内心在这刻稍有放松。
来的一路,她与顾云瑶从报事的宫娥口中了解到刺杀事件的大概经过。
顾云汐单纯的认为,如今许娘娘也已平安产子,皇上总该能够平息震怒,容时间详查刺杀事件,不会再将罪名一味的怪罪给督主了。
悄悄扭头去看冷青堂,却见他的面色依旧难看得很。头上,银丝祥云高帽的边缘已被热汗浸湿,发鬓处滴滴汗珠不断滚落。
多年官场沉浮的经历,凭借自己对孝皇帝的了解,冷青堂清楚,事情才刚开始,远不会结束。
许妃顺利诞下皇子,看似喜事一桩,可于皇上而言,这事只会刺激他,让他更加后怕当初。如若方才许妃有所闪失,便会危及腹中胎儿,令皇室再失一子。
故而冷青堂知道,此时得了喜讯的孝皇帝,其内心对他这东厂提督的恨意只会加剧。
作为天子,他会将方才自己遭受刺杀、以及许妃早产时刻自己所承受的种种惊吓与煎熬之痛,通通加在他的身上。
“啪”
一声拍案,脆厉的响动使百官骤的噤声,宝和殿再次沉入一望无垠的死寂中。
这一猝然而起的动静,恍若晴天霹雳,惊得顾云汐身躯剧烈震动了一下。
狠狠击打龙案后,掌心**辣的痛感令孝皇帝更加怒火中烧。五指聚拢成拳,他翻眼死死盯住台下的冷青堂,呼吼震天,在寂静敞亮的大殿上空潺潺回荡:
“东厂提督,你指示贡女刺杀朕,险些危害朕的皇儿,其行可诛!来人,将他推出午门,即刻斩首”
“冤枉”
台下,顾云汐忽然仰面大喊。
眼见督主蒙冤,生死在即,她再不管什么宫规礼仪,大声向台上喊嚷:
“皇上,我家督主是冤枉的!他断不会指示贡女刺杀您,他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云官儿”
冷青堂脸色煞白,想要阻止她为时已晚。话既出口,覆水难收。
孝皇帝一愣,犀利的眼芒掠向台下胆大妄为的小番卫,神色愤怒却也有几分好奇。
他的身边,顾云瑶被妹妹莽撞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身躯颓于椅上,完不知所措。
“大胆”
皇贵妃万玉瑶狞脸大喝,眸中弥着猩红的怒火: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圣上面前大声喧嚷,窥视龙颜!”
冷青堂惊恐万状,两个手心俱攥出细密的热汗,俯首叩拜,颤声道:
“皇上赎罪!此奴才是臣的徒弟,初来皇宫不懂规矩,无心冒犯天威,望皇上恕他罪过!”
万玉瑶冷冰冰一笑,上前几步,咄咄逼人之势不减分毫:
“不懂规矩不要紧。不懂规矩,咱们总要教他懂规矩。明澜……”
“臣在。”
明澜向台上万玉瑶拱手。
万玉瑶轻轻抬一抬下颚,傲然说道:
“去,好好掌这奴才的嘴,叫他知道知道宫规!”
“微臣遵旨。”
明澜颔首躬身,随即鬼魅般身形轻飘飘的落到顾云汐面前。悠悠卷起衣袖,那对紧紧猎视她的目光,贪婪而毒戾。
他与她,他与冷青堂,他与东厂,他们之间结下的仇恨由来已久。今时今日,便是他一雪清风寺耻辱的时刻。
“不懂事的奴才,本督此刻便来教教你规矩!”
阴弥之声似有所指,才刚响起,一巴掌已攉到顾云汐脸上。
耳光响亮
明澜虽不精于武功,可这第一巴掌却是他加以力抡出去的,可谓是将一切仇怨寄于这一掌上,用力并不轻。
顾云汐被这一掌打翻在地,番帽滚落下去。脑顶正中的官髻被猛烈的震动弄得松散开来,那满头柔滑的青丝便顺势倾泻,如乌黑亮丽的瀑布,张铺了一片。
明澜扶住手腕翻了两翻,欣赏着眼前坍塌倒地的玲珑娇躯,满意的翘起薄唇。
万玉瑶站高高的龙台上看得清楚,她感觉那小番卫无抵的狼狈之中似乎有种言语无法得以形容的妩媚。眯眸沉思片刻,心中迭起一重疑云。
顾云汐被明澜报复性的一巴掌抽得眼冒金星,耳鸣不绝,一边嘴角绽裂开花。麻木劲头刚过,飞肿起来的半张小脸立时火燎的疼痛。上面,硕大的五指红印极为醒目。
晶莹的水珠犹如断线,无可控制的滚出眼眶。顾不得去擦嘴脸的血迹,在众目睽睽下,摇摇晃晃的直起上半身。
“……我家……我家督主……冤枉……”
顾云汐垂头深深喘息两下,断断续续的,再次轻吐一句。
细若游丝,清晰的落入明澜耳中。眼中寒光陡现,他反手又是一掌,狠狠扇到顾云汐另一半脸上。
她的身边,冷青堂满面错愕,却是匍匐叩首,纹丝不得乱动。
因是戴罪之身,皇上不吐口,他就不能随意起身,周遭任何事都与他无关。按照宫规,他只能保持此刻的姿势,即使焦灼万分,也只有忍!
胸膛里,堪堪跳动的一颗心,因小姑娘被打而万般疼痛,也为她的执着与坚持,万般感动
他恨,恨那些陷害自己、将无妄之灾降祸在小姑娘身上的仇人
黑眸之中,无际的愤怒、怨恨翻滚不绝。眸底渐深,如氤氲夜色,浑浊、冷意森森。
两掌打完,明澜故意转眸,精亮的目光向冷青堂看去,极具挑衅。
对他来讲,出手打了顾云汐,无疑等于在打冷青堂!
玩谑的笑意在唇角若有若无,接着又是几掌,然后左右开弓,接连抽了顾云汐几十耳光。
高台上,顾云瑶身心俱颤,实在无法继续再看。挺起脊骨正要站起来,后面赵安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提示她不可冲动。
她只得正身坐好,藏在宽袖内的两拳狠狠握紧。
明澜实在打不动了,终于停了手,好一阵喘息。
顾云汐软绵绵的身子再次倒在地上。
禁军首领这时进殿下拜,向高台上的孝皇帝禀奏:
“启禀皇上,刺客身份现已查明。此七具尸体后背皆有沙狼头朱纹,该属北疆土鲁国人。究竟如何冒充宫女混进宫中,末将还需进一步
核查。”
北疆番国,不久前叛乱大羿,战败后果然野心不死
孝皇帝抓起龙案上的翡翠盏,愤然摔在地上。
“皇上息怒!”
百官齐声下跪,噤若寒蝉。
顾云汐虚弱的爬起来,两臂艰难的撑着地面。才吃了耳光,满口里是鲜血。
下颚毫无知觉,沉沉而木纳,好像已不再是属于她的,就连稍微活动一下,想要清晰的倾诉一整句话,都异为困难。
可她偏是执拗得不肯放弃,不肯服软,倔强的一口鲜血吞进肚里,含泪低头,再次高呼道:
“皇上,奴才从小便在贡院里伺候,深知贡院从未入住外邦女子!皇上,东厂提督是遭人陷害,冤枉啊!”
浑浊的之音,声声凄厉,响彻于沉闷的宝和殿里,在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间萦绕不散,也重重敲击着在场每人的内心。
国师玉玄矶位于文官队列第一排,身着大红金线莲花绣图道衣,仙姿翩然,绝世丽。
当朝孝皇帝尊崇道教,专为国师开辟特权,使其在任何场合下,面圣而免跪礼。
缥缈如云的眼光落在场上固执的小番卫身上,轻如一片鸿毛,没有半分重量。于居高临下的平静中,将他几乎脱了相的五官上,那每寸的不甘与顽强、执烈与决绝神情,一览无遗的纳入无波无澜的两眸里。
略是歪头,年轻俊雅的容颜漫起一丝饶有兴致的浅笑。
明澜早已气得不轻,为她的坚持,也为她的不开窍,即刻张牙舞爪,神色狰狰,大声道:
“嘿!本督那些个巴掌,还没打明白你啊!”
抬手还要继续,玉玄矶昂首扬声,向台上揖手:
“皇上,时辰到了。贫道恭请皇上移驾道庐,服用金丹。”
孝皇帝一向对国师言听计从,算起来差不多是服丹时间了。只是今日不同以往,还有事未处理完,故而他犹豫了一下。
身旁,裕昭仪顾云瑶低头颤声祈求:
“皇上,臣妾求皇上暂且开恩。今日皇子刚刚降生,不可再造杀业,枉添血光啊皇上!”
孝皇帝心中一动,俯身扶起顾云瑶。看她香腮挂泪,两手冰凉,便认为这娇滴滴的美人真是被吓得不轻。
愤愤哼了声,垂目向下方的冷青堂看去,孝皇帝沉声,语气寒凉道:
“东厂提督懈惰渎职,现革除司礼监掌印一职,杖邢八十,与那番卫一同打入天牢,择日问斩!幽筑贡院由西厂接手。明澜啊,过会儿杖刑你去监刑。”
“微臣遵旨!”
明澜深深叩拜,曲身的瞬间,笑意诡谲。
冷青堂刹那脑中空白,一时半刻无计可施。一叩首,额头贴于地面,颓然无力的道:
“臣……谢主隆恩……”
孝皇帝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精神有些萎靡。
自知确是该服丹药了,便龙袖一挥,拉起顾云瑶向殿外走去,国师玉玄矶紧紧跟随在后。
路过钱皇后的身边,她急急问道:
“皇上,您不先去看看小皇子了吗?”
孝皇帝拢眉,脚步没听,决然的声音好像一阵冷风吹过:
“过几日再说!朕要回道庐!”
明日更新《杖刑重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