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传召,汪灿整束了衣冠,由一内侍指引着走入勤明殿。
华南信坐在跳跃不定的烛火前饮茶,嘴角的伤痕时不时被翠盏里温热的茶水灼得生疼,俊白的眉心不受控的轻轻抽搐了几下。
“臣汪灿觐见万岁。”
汪灿进门时就发觉到帝君脸上的小伤口,可他并不知那是被个女人留下的。
只瞄一眼立刻惊惘的垂了眼帘,他规矩的匐身叩首。
“行止来了,平身。”
凭白被帝君以表字称呼,虽显得关系亲近,却让汪灿此时的一颗心无端生出些不安来。
想想两个时辰前使馆里那会儿,他配合九王爷演了一出好戏,总算查清了两起瀛使凶杀案的真相。
可还没等他二人迈出使馆的大门,就被锦衣卫奉旨带进了皇宫。
一切都像是预先安排下的诡秘,令汪灿此时置身在偌大寂静的空间里,莫名的紧张不已。
正当他颔首谨慎的觑动眼目,四下寻着九王爷,耳畔响起帝君慢条斯理的话语:
“行止啊,这次能够如此顺利的拿到毒杀源仓的真凶,查明两桩案件的因果,你确是功不可没,朕该好好的奖赏你。”
汪灿慌忙刹住流转的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的靴面,恭卑的抱拳作拱:
“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这次能够快速找出凶手,实是九王爷才思敏睿过人,想出绝好的妙计。臣不过是尽臣所能,口译两国的语言,故而不敢贪功。”
汪灿对皇上说话的真意,有些揣摩不透。
朝野上下皆知,九王爷居住京城的两年时间里,吃穿玩乐一切用度全由这位仁宪皇帝无偿供给。
可见,他们叔侄二人的关系是极好的。
如此,汪灿以为,自己那样回话,也算是得体。
帝君端杯欲饮的动作兀的停住,挑眼冷然瞧向尚书大人:
“嗯,朕知道,这次是皇叔他主动请行止你同往使馆……”
汪灿垂低的脸上神色微变,已听出帝君的话音带有诸多的不满。
这时,华南信语气冷峻的一句接踵而至:
“汪灿,朕问你,你是谁人之臣?”
“咚”的,是华南信将翠盏墩在了龙案上。
汪灿被帝君犀利直白的问话唬得战战兢兢,一时头昏脑涨如在云端梦里,双膝发软又伏在了地上,浑身冷汗如浆。
他已有所警觉,不断叩头:
“微臣自然是皇上之臣,微臣之所以随九王爷同赴使馆,也是因为王爷他一心为了皇上,不想皇上受案件的纷扰终日忧思伤身,想要今早破案。微臣并非依附九王爷,求皇上明鉴。”
华南信直直的看他片刻,忽的成竹在胸一笑,从金椅上悠悠起身,“呵呵”漫笑着拉起诚惶诚恐的尚书大人:
“行止,你不必紧张。朕了解你,你在朝中向来恪尽职守,算是崖岸高峻的君子,从不与人相交甚密。”
“皇上圣明。”汪灿的心总算微微踏实了些。
帝君踱步,侃侃道:
“自先帝大行之后,朕在这世上至亲的人,唯有慈宁宫的太妃老祖宗和这位九皇叔了。
他是朕亲自下旨从西夷接回京中悉心照料的人,我们叔侄身上都流有华南皇室的血,朕断不会与他生出间隙来。你协助他办案,也是帮了朕一把。”
汪灿垂手而立,谨慎的回应:
“皇上仁爱,乃当世明君。”
华南信受用的笑笑,眸中光闪闪的冷芒触向汪灿瑟瑟的面容:
“朕刚刚也下了道旨,晋皇叔为摄政王,将不日启程护送瀛使归国。”
汪灿诧然的抬眼,只与华南信弯弯的笑眸对过一下,就迅速的垂了头。
这倒是出乎他意料的消息。
只凭“迎劳”和“断案”两件事,足可证明九王爷独负逸群之才。
若然能入朝分担政事,总比他终日里游手好闲来得强。
不过,有关瀛使案件里面遇害的两人,一个是瀛国天皇的宠臣,一个是瀛国举足轻重的辅政将军。
即便案情真相大白,可人终究死在了大羿的皇宫里。
这样一来,无疑会令两国的邦交变得尖锐起来。
在此节骨眼上,派九王爷跨海前往瀛国……
正是沉吟之际,肩上突然一沉。
对面华南信笑靥如沐风,修长的手掌落在尚书大人的肩头,别有用意的拍了拍:
“行止啊,你是璟孝八年的进士,先后在东南、北地多省任郡守、道员,如今入京为官也有年头了。
现下你来给朕说说,苏长玄此人如何?”
苏长玄,被秘密罢免的内阁次辅之一。如今人还关押在大理寺天牢里面,生死未知。
有小道消息说,苏府一夜之间大厦倾倒,和后宫的良妃娘娘骤然失宠有些关联……
帝君眼下忽然问起那人,不免叫汪灿心头惶恐,据实回答的同时也在暗中捏了把汗:
“回皇上,臣任礼部侍郎期间差事不多,与内阁苏学士仅面面之交。
依臣看来,此人才学渊博,算是老成精细的人物,只可惜……教女方面未有所长,终使得晚节不保。”
帝君负手“哈哈”大笑,点指汪灿道:
“行止啊行止,你文章做的极好,又通六国语言,朕爱惜你的才,肯与你交心,你今日讲话也无需避讳。你就直言,苏长玄他教女无方好了。”
汪灿笑纹干涩,忙拱手:
“是,臣明白。”
帝君信步徘徊,边走边道:
“再说内阁另一要员张峒,身为读书人合该心怀开阔,偏是他心胸狭窄才会调教出个盛气凌人的孙女。
那时张氏身为原礼部尚书时书安之妻,竟在迎劳的大日子当街与相公撕打,落得被市井小民交谈,贻笑大方的结果。
像张峒这等的官员也不可留用,朕已遣他丁忧去了。”
清峻的目光转向汪灿,帝君一笑:
“如今内阁六位要员已去其二,而另外三人也是事故精滑的人物,多追随首辅时凌,占了位子却不谋实事。这样的班底,是该换换了。”
汪灿眸中微有光辉一亮,颔首低眉:
“请皇上明示。”
帝君拾步走近,嘴角上扬:
“行止,朕赏识你,也知这两年你在时凌父子手下备受委屈。眼下,朕决定给你舒展才华的机会,明日会下旨准你入内阁,顶苏长玄的位子。”
汪灿半晌震惊失语,呆呆的望着帝君,回神之际“扑通”跪倒,激动到抖衣而颤:
“臣…微臣汪灿,谢主隆恩。”
“起来、起来。”帝君待他爬起,和笑道:
“谁对朕忠心,朕一双眼睛看得真真儿。
那时凌贵为国丈,看似老成持重,实则大奸似忠,没有容人的气量,彼时意欲借助源仓毒发前的半句话,对行止你发难。
朝堂之上,朕最忌公报私仇、结党营私,可偏还不能动他。
而你汪行止,虽才识渊博,可过于高风亮节不免落入孤芳自赏、气短情长的一列。
朕既要倚重你,自需时时敲你一下,非是罚你而是爱你,望你自知。
从今往后明白谁对你真好,谁对你有恩,你该为谁尽忠便是。”
一番话到此,可谓恩威并重,有勉有慰。
汪灿复叩头,感激涕零。
此时,他的内心仍存惧意,对自身入内阁之事持喜忧参半的态度,脑中嘈嘈切切,乱乱哄哄的说不上来是何感受。
谨小慎微的退出了勤明殿,只见四下漆黑,夜色深浓寂寞。
未下玉阶,便听得回廊的拐角处有人窃窃私语:
“师傅,皇上不是早就忌惮上了九王爷,怎么还要下旨封他做什么摄政王?”
嗓音尖细,不难想象问话的是个太监。
作答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内侍大总管梁缜:
“嘿,这就是你不懂咱们万岁爷的高明之处了吧?前脚给他个虚有的甜头,后脚就把人支往瀛国。他这一去,还回得来啊?
要不怎么说,回京后才授宝印。这都是空话,猴崽子你慢慢学着吧!”
“……”
顿时如同五雷轰顶,汪灿宅宅歪歪的奔下了长阶,在夜黑戚戚的宫道上仓皇猛跑。
眼前,那白日里光耀辉煌的宫殿,大大小小,成百上千,此刻俱被至暗的颜色描绘成连绵起伏、诡异阴森的暗影。
汪灿终于停在了某段宫道的中央,气喘如牛。
他及目远眺一望无穷的穹空,悲哀的联想着,究竟在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处,隐藏着多少幕不为人知的隐秘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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