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寒就那么静静地盯着他,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他没有穿练剑的道服,一袭繁复的冷月纹云边青袍被山岚吹得猎猎作响,腰侧的渡霜潋着森冷的寒光。
闻衍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直觉气氛不太好,正想说点什么,那人却冷冷地转身走了。
又哪里惹到他了?
闻衍浑身都是灰,活像刚刚从矿洞里挖了煤出来的,刚刚那个小插曲并没有被他放在心里,他照常冲了澡换了睡衣,打开那本原著仔细研读。
方才那种卦印是很常见的测灵卦,与其相配的应该还有验灵石才对。前者检测修者在五道中的天赋,后者查验修者的灵根等级。
按理来说灵根等级越高,修道的天赋也就越高。灵根分一到七阶,七阶之上就是圣阶。目前修真界也只有三个七阶修者,顾剑寒,清虚门掌门冬知雪,还有就是魔尊,所谓的圣阶到底存不存在至今还有争论。
顾剑寒是世所罕见的七阶冰系灵根,灵力极凛极寒,和所修的渡霜九式相辅相成,修炼速度也非同凡响。相反,若是修者没有灵根作为辅助,没有灵力和威压的加持,也很难在五道上有所成就。
所以即便他符道天赋再高,在灵根废柴的情况下也必定有所局限。
不过眼下……能保命就行。
简单地吃过晚饭后,闻衍开始鼓捣他的单反相机。这相机是新买的,他高中时用的那个还在家里的茶几上,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摸到。
相机显示的时间日期和区域全都乱了,不过没那台手机那么离谱。闻衍没去调,毕竟连世界都已经换了一个,准不准又有什么关系。
闻衍站在窗边转动镜头,想看看镜头转动是否流畅。他用的是70-200变焦镜头,当焦距调大的时候,便看见中间的青影越来越清晰。
这是……顾剑寒?
他没见过顾剑寒练剑的样子,原著也没有做过多描述。他以为他们剑修都是力拔山兮气盖世那种形象,还想着顾剑寒看起来骨峭瘦弱怎么当剑道第一宗师,没想到他真正挥剑时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并未调动周身灵力,单凭一身浩然剑气劈山山倒,摧岩岩崩。冷月峰峰主在外很少使用灵力,那股威压也淡得要命,让人无法窥探到他的真实水平。
毕竟那套渡霜九式就已经让三界为之震撼。
他身高腿长,风骨绰约,满头青丝只用一条绸带束起,举手投足间似乎都是不容亵渎的孤傲矜贵,清冷得不可方物。
闻衍赶紧收回相机,不敢多做冒犯。
冷月峰风涌云攒,雷霆轰鸣,清虚门内关押的妖兽呜咽不止,东极魔界境内哀嚎震天,闻衍感觉到暝色瞬间笼罩了峰顶,窗外草木战栗摇曳,山谷中传来崩裂的巨响。
不是吧……这么大阵仗?搁这毁天灭地呢?
闻衍把单反藏好后打开窗看了一眼,却不见顾剑寒的踪影。他正暗自奇怪,却听见一阵凄厉又阴鸷的狂笑。
他迎着刺刀一般的山风,顺着那怪异的笑声找到了顾剑寒。
他躺在嶙峋的碎石上,脸白得像个死人,长发扑散一地,深红的血瞳里是同清晨一样的古井无波。
闻衍想起前几天在后山捡到他的场景,不由得心头一紧,扒着峭壁拨开割肉见骨的麒麟草,火急火燎地去到了顾剑寒身边。
然而甫一碰到他,腰侧的障目叶就裂纹遍布,那是三条命用掉一条的标志。
“……”
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师尊,醒醒,您还好吗?”
他想把顾剑寒扶起来,然而却不小心扯到了他的头发。顾剑寒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双眸慢慢对了焦。
“师尊,您先让这风停下来,不然我没办法带您回去。”
顾剑寒被他半抱在怀里,出人意料地是居然没有抗拒,也没有生气,他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那声音阴狠得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索命的幽灵。
“停什么?就这么吹着不是很好么?渣滓不就应该成堆地去死么?”
闻衍只当他脑袋不清醒在这胡言乱语:“师尊,您身上好冷,而且好像越来越冷了,停下来好吗?阿衍没有修为,真的被吹得很痛。”
顾剑寒没回话,只是静静地靠在闻衍宽阔的肩膀上。他的身体早就被万骨巫的反噬冻僵了,连经脉都在坏死的边缘,可是这个人的怀抱如此温暖,就像阳春三月融融的光线,烫得他直想流泪,却怎么也舍不得逃开。
谁让他生来注定是一只卑贱的飞蛾。
闻衍又唤了他好几声,好说歹说顾剑寒就是无动于衷,靠在他怀里就像死了一样,身体越来越冷,连指骨都冻得咔咔作响。
闻衍承受不了这么久的风刃折磨,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偏头在一旁重重地咳了起来。
这风刃中蕴含着磅礴的剑气和诅咒之力,闻衍只是一介凡人,再怎么能抗也熬不下去。他甚至动过抛下顾剑寒先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再说的念头,可是怀里的身体处于失温状态,而顾剑寒又一副脑袋不清醒的样子,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书中说顾剑寒属于外冷内热的那种性子,不喜杀生,起初心肠是很慈悲的,虽然后来……唉,反正也没有其它办法,不妨冒险一试。
然而他咳了老半天,风居然还是那么大,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朝东极涌去。
闻衍有点抓狂。
正当他忍无可忍之际,怀里的顾剑寒却突然闷闷地咳了一声,随后风势迅速平息下来,草木从狂簌不止到轻轻摇曳不过眨眼一瞬间,闻衍还没反应过来,天地间又重回平静。
这是……成功了?
“师尊?!”闻衍喜出望外,一把抱紧浑身冰冷的顾剑寒,雀跃道,“风停了!”
顾剑寒轻轻嗯了声,无意识地在闻衍肩窝蹭了蹭。
下一刻,两个人都愣住了。
“师、师尊,您是不是很冷?”闻衍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额头,能明显地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汩汩地往外冒。他觉得顾剑寒是冷得受不了才蹭他,于是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顾剑寒不回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闻衍睡衣上活泼可爱的柴犬图案,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
其实他也不是受不了寒。
他灵根就是七阶冰系,灵力中蕴含着刺骨玄冰的纯粹力量,那是足以将元婴期修者活活冻死的温度。他晚上睡觉其实不睡床,睡的是冰棺,每到中夜就会剧痛难忍,寒霜遍身,直到清晨第一丝曙光降临,才逃命般地从冰棺里爬出来。
他的生命便是一片寂寥无人的冰原,越是渴望光与温暖,就越是坠往自毁的深渊。
人人都觉得冰系修者不怕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顾剑寒他偏偏畏寒。他原本只是清孤河边捡垃圾的小乞丐,没有父母也没有恩师,灵根觉醒时是一个饥荒年的冬天,他又冷又饿,却还要被新生的灵根折磨。他差点被自己身上冰冷彻骨的灵力活活冻死的时候,是魔尊莫无涯的母亲路过,施舍了他一份糕点。
人们仰望冷月峰这正道之巅,却没有一个人问过他待在高处情不情愿。
他曾经怀着报恩之心企图朝辉煌明亮的魔宫纵身一跃,最终却只配被镇压在万鬼牢十七层饮恨黄泉。
他好痛。
“师尊,师尊?”
闻衍摸了摸顾剑寒的额头,又觉得感觉不太出来,于是倾身用自己的前额轻轻抵住顾剑寒的前额,认真地判断体温高低。
好像终于没那么冷了。
还没等他撤身离开,原本沉沉睡去的顾剑寒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他的师尊睫毛太长了,这么近的距离,似乎都能扫到他的脸上……
等等!
“师尊!您听我解释!”闻衍飞速弹开,狡辩道,“我只是想测一下您还冷不冷,还要不要再加被子,万万不敢有别的心思!”
顾剑寒冷冷地扫了一眼身上了三床被子,面无表情地望向闻衍。
“这就拿开,这就拿开!”
闻衍一把子将三床被子掀开了,这酷热的天气,顾剑寒身上居然一点汗都没出,闻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衣袍,才发现他身上还是冷的。“本座昏迷了多久?”顾剑寒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完全没有一点昏迷之后的头痛和虚弱症状。
难道是睡着了?
不可能。
冰系灵根不在冰棺里是不可能睡着的。
“没多久,两三个时辰而已,现在大概是午夜时分,您要不——继续睡?”闻衍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似的,困意也随之涌了上来。
“午夜?”顾剑寒心下一凛,如临大敌似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玉仪,果然指针正对准了子时。
他下意识捂住心口,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师尊,您哪里不舒服吗?怎么捂着胸?”
“闭嘴。”
闻衍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烦躁,想着这祖宗又发脾气,正想找点什么话回了开溜,眼皮却先一步不受控地黏在了一起。
顾剑寒冷眼看着倒在自己床边的小徒弟,不知过了多久,居然放下了自己按在心口的手,迟疑着、极其缓慢地,用冷白的指尖触了触他微微上翘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