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冷月峰下起了雨。窗外雨声击打湘妃竹叶的声音闲适悦耳,潺潺流水顺着青岩漫延山下。
闻衍这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的时候居然还趴在顾剑寒的床边,起床的动作稍微大了些,骨头便喀地响了一下。
闻衍照例伸了个懒腰,等全身的肌肉血液和交感神经都被唤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在何处,而此时榻上人早已不见踪影。
昨晚实在太困了,眼皮子打架,脑袋一沉就原地睡了过去。不过顾剑寒居然没把他赶走,简直让人意想不到。
书里说他晚上睡觉房里是不能有人的。
闻衍想不通也不再继续想了,总之都是过去的事。他随意地用手抓了抓头发,压了压上翘的那两撮,却突然摸到了一点水迹,凉凉的,莫名让人想起化开的冰霜。
什么东西,闻衍心想,该不会是顾剑寒梦游抱着他头啃了两口吧?
他想找面铜镜看看自己头发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却一眼看到了对面那幅画像,心中默念晦气晦气,铜镜没找到,却在书案上看见了两封信。
收信人写的是阿寒,落款是涯哥哥。
闻衍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莫名觉得很不舒服。
可能只是因为这人太油腻了。
他不想看这些东西,更不想因为这种东西担上被顾剑寒暗鲨的风险,于是赶紧远离了那方书案,准备先行离开。
上次的竹制门扉已经被闻衍踢烂了,如今落星阁换上了符纹禁制,简明流畅的冷月纹线条在门口潋滟着寒光,闻衍伸手触了触,便听见一声清越的剑啸。
居然出不去。
这扇正门出不去,说不准还有其它出口,闻衍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头铁地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而是出了卧室打算找找其它门……或者窗户也行。
结果一出门,便看见他那倒霉师尊正和一个白发少年对坐饮茶。那少年长发及腰并不加冠,穿着暗纹繁复的银边冬袍,肩上还披着毛茸茸的雪绒云肩。
这中伏天的……他们修真界的人都这么怕冷的吗?
顾剑寒拂袖放下茶杯,偏头冷冷地睨了他一样,闻衍不明所以,还未开口,便听见一道清朗的少年音。
“剑寒,是我眼花了么?”冬知雪差点惊掉下巴,“你的房间怎么会有人……还是你的小徒弟!”
“你也知道他是我的徒弟?”
“诶?”
顾剑寒没回话,起身朝闻衍走了几步,闻衍觉得今天的师尊好像有哪儿不一样,好像……更有精气神儿了一点,不像往日一样死气沉沉的。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人一有精神,连眼尾似乎都沾染了一点生气似的,深眸也更亮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闻衍这才发现他师尊肤白胜雪,往日里那张脸总是惨白惨白的,总是似有若无地带着些哀惶阴鸷的神色,今日倒好了许多。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么?
「冬知雪——清虚门掌门,渡劫后期,常为人族少年形态,极擅炼香,性格温和可爱,喜欢养羊,有收集癖,曾引顾剑寒为知己,后惨遭魔尊残害。」
“你在发什么呆,还不快过来见过你冬师叔,他有东西要给你。”
“哇!剑寒你!就知道薅我羊毛!”冬知雪气鼓鼓道,将杯里的雪顶天山初茶一饮而尽,根本不知道心疼。
虽然说这个金手指对他来说真的不可或缺,但总有某些时刻闻衍宁愿自己不要知道每个人的结局才好。
这两人明明关系这么亲密,最后却还是反目成仇,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只是为了一个男人,何必。
“冷月峰弟子闻衍,拜见掌门。”
“唔……叫我冬师叔就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叫我知雪也是可以的。”
丝毫没有架子。
闻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不自觉地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冬师叔。”
“喊人就好好喊人,笑得那么傻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傻子?”
“诶?师尊?”
冬知雪瞅了瞅顾剑寒的脸色,又瞅了瞅闻衍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地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沁到眼角了,简直没有正道第一门派掌门人的风度。
他身上带着七阶风系威压,无论如何遮总是无法做到像顾剑寒那样滴水不漏,情绪外露时便很是明显。顾剑寒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伸指触了触闻衍的心口,开了一个单人防御结界。
闻衍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了,他下意识抬手捂住顾剑寒方才触过的地方,觉得这师尊有时候还是挺好的。
而且……原来被结界保护是这种感觉。
“正好我前几天刚刚炼制了一炉香,成品就一小盒,废了我不少天阶草药和妖丹呢,功效嘛——大概就是——很香?”
“没有拿得出手的就直说。”
关系真好啊,闻衍暗叹。
闻衍跟着顾剑寒走到高冰金丝绿桌案边,正回忆着那书里描述的弟子礼仪,顾剑寒已经先一步盘坐于细绒软垫之上。
“还要本座服侍你坐下不成?”
闻衍被冻得打了个抖,跟着顾剑寒坐下来。他师尊今天穿的是一身很素的长袍,外面搭了一件天青色的云绣鹤氅,长长的衣带垂在腰侧,坐下时正好被他压住。
闻衍没注意到,顾剑寒拿茶杯的手顿了顿,冬知雪坐在他俩对面,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好了,不开玩笑了。我这里呢,确实有一味新炼出来的香,做成香囊之后配在身上可驱散三阶及以下的妖兽,震慑四阶妖兽,出任务的时候还是蛮有裨益的。虽说对剑寒你来说是比较鸡肋,但对于我们小衍来说还是毕竟有用的,至少方便。”
冬知雪摊开掌心,手中便凭空出现了一个镂着六角形冰凌的仙丝梧桐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小块方糖状的固体香。
闻衍看了顾剑寒一眼,不知道这东西该不该接。
“不过嘛,有个条件。”冬知雪轻轻眨了眨眼睛,“这香囊得剑寒你亲手做。”
闻衍大惊:“冬师叔,师尊每天修炼很忙,您就别开这种玩笑了。我好好待在山上,等修为到了才出山,用不着这么贵重的香,更无需师尊他老人家纡尊降贵给我绣香囊,多谢您的关心。”
顾剑寒眉心不受控地跳了一下,一旁的渡霜隐隐发出不平的剑鸣。冬知雪拍案大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犯什么病了。
闻衍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到底哪一句不得体,为自己点蜡哀悼之余,只想快点逃离这是非之地。
顾剑寒抬手结印,一张青色的符在卦印中无风自燃,不过眨眼的工夫,玉案上便出现了一个绣着冷月纹的天青色小香囊。
什么啊,原来不是亲手绣的啊……
也许是闻衍眼中的失望太过明显,顾剑寒偏头直直地望过去,冷冽的声线中听不出情绪。
“你在想些什么?”
“诶算了算了,剑寒,跟小辈计较什么。”罪魁祸首在一旁笑得开心,“不过你这小徒弟真好玩儿,从哪儿捡的宝贝,我有空也捡一个来玩玩儿,聊遣寂寞。”
你当捡垃圾呢?闻衍哭笑不得。
然而顾剑寒只是轻抿了一小口初茶,状若无意道:“不巧,我偏生就忘记在哪里捡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