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闲提着裙摆跑远的小身影刚刚在院门口消失,疯老头浑浊的眼珠子就起了波澜。他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就连耷拉着的脸皮褶皱中都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与阴鸷。
老头抓着凌峋手臂的手用力收紧,如枯木一般的手指在男孩瘦弱的手臂上留下了深深的指印。
下一刻,他又陡然放松,神经质地笑了两声后抖着手去抚摸那指印。
“我的好主子……”他喃喃自语,眼睛却阴恻恻地看着凌峋,“你这么不乖,我们可怎么活下去呢?”
老头的手又在那淤青上狠狠按了下去:“那可是小王爷,可不是您这样的贱种可以冒犯的!”
他一边用力碾按着凌峋的伤处,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凌峋的脸:“等小王爷回去同皇上贵妃告了状,他们一想起你……咱们可就要灾祸临头了……你为什么不忍忍!不就是疼吗?嗯?这点疼你都忍不下去吗???”
他表情越发疯癫,给予凌峋疼痛似乎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欢愉,他甚至沉浸其中,忘了最初的目的,只低着头一心一意地在这具羸弱的身体上添加更多的淤青。
“主子,您可千万忍着……”老头狰笑着,一抬头声音就不由自主地吞进了肚子。
凌峋脸上丝毫没有老头预期中的疼痛挣扎,他面无表情“看着”老头的方向。那双眼睛明明黯淡无神,透不进一丝的光,老头却觉得自己在里面看到一池无底的深潭,平静得给人窒息之感,又黑暗到让人不由自主被其中的深邃吸引。
老头枯瘦的手反射性地钳紧,凌峋却没有丝毫的波动。
痛觉是人的本能无法掩饰的,凌峋的表情没有变化,甚至肌肉都没有丝毫的收缩,连手腕下经脉的搏动都一如往常,就好像疼痛压根不存在,亦或是对他来说这种疼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瞬间,老头内心甚至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觉得眼前甚至可以称为幼童的男孩内里已经换了芯,换成一种他穷途末路孤掷一注,梦寐以求奢望已久又觉得永生不可能达成的强大存在。
他惊疑不定,一时都忘了松开手。
但凌峋的手却按上了他的手背。
属于男孩的手掌比成人小上很多,它没有稚童手掌的肉感,还多了一层的薄茧,但覆在老头苍老枯朽的手背上时那一大一小的强烈对比,还是很清晰的彰显出了那只小手掌的稚嫩。
可就这只看上去孱弱且稚气的手,却是以不容反抗的姿态将老头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离。
“主、主子……”老头目光闪烁,眼里惊疑和狂喜不停交错。
凌峋勾了勾唇角,以一种傲慢到堪称颐指气使的语气说道:“滚。”
就只这一个字,却反而让老头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他一瞬间就变了脸,若说他以前是嘴上喊着主子,心里叫着贱种,那现在的他简直是从身到心,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发丝都在散发着奴颜婢膝、摇尾乞怜的谄媚气息。
他整个人趴伏在地,颤抖的声线带着激动的狂喜:“主子,您果然出现了!奴才做的这一切当真没有白费……”
凌峋忍下内心泛起的恶心作呕,意识中前所未有的确定——
他真的能改变过去。
现在的他不再那么幼稚无知,曾经的他想不通看不透。他的世界太小了,甚至一度以为欺凌和疯癫才是为人的常态。他曾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贱种,所以他才天生残缺,世界上最深的恶意都会找上他。
他天生目盲,因为他就是恶心的东西,恶的本身,任何光都是他不配触及的存在。
所以前世燕闲如同天神一样从天而降救了他后,他躲着她。
卑劣如自己,怎能去触碰耀眼的她……更或者说,在那样强烈的光芒下,他的恶心愚蠢丑陋都将无所遁形,只是想象自己的一切不堪都将暴露在燕闲面前,他就恨不得直接死去。
但是燕闲太温暖,也活得太让人憧憬了。
就像转日葵会追逐着太阳,凌峋也克制不住自己向阳的渴望,他唾弃着自己却也忍耐不住接近燕闲的欲望。就算知道太阳会将黑暗驱逐吞噬,他还是克制不住想靠近,然后在忐忑不安中等待应受的惩罚。
后来燕闲离开了,他觉得报应来了。他不敢挽留,不敢跟随,只能目送着她离开,然后将自己日复一日的困守在原地。
他收集着关于燕闲的任何消息,便是相关的只言片语也能让他如饮蜜水。
他想余生就抱着这些甜蜜的回忆度过,却又等到了回来的燕闲……他鼓起毕生的勇气让她带自己走,却得到了她即将飞升离开的消息。
然后她想送他去修仙,她说:“到那时,天下之大,你无处不可去。再不必折翅伤翼,困于这方寸之地。只盼到时你心中郁气全消,前程似锦。”
他以为自己在光的指引下终于有了出路。然后他知道了自己承受一切的原因,却最终等来了迟到许久的报应。
但一切归根究底是因为自己的无能。
如今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一次机会,有太多太多的节点可以改变未来的走向。
这一次,他要接近她,靠近她,利用她的善良,让她怜惜他,放不下他,套牢她……
首先,他第一步要处理的就是——
凌峋侧脸,无神的眼转向了匍匐在床下的老头。
燕闲顺着原路找回书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同兄长约定的时间,燕幸散了学没见到自家妹妹很是担心,正皱着眉四下找人问询。看到燕闲回来,他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见妹妹跑得衣裙都有些乱了,燕幸就什么气都生不出了,只好拉着燕闲给她整理衣服。
燕闲乖乖站着让兄长给自己捋顺头发,嘴里不住叽叽喳喳,将方才发生的事都讲了一遍,直把燕幸听得手头的动作都顿住了。
“你把小王爷打了?”燕幸看着自家娇娇嫩嫩的妹妹颇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知道自家妹妹在武力上一直有别于其他人家的女孩子,但一打好几个,里面还有平时就作威作福打架生事的小王爷,这还真有点超出燕幸的想象。
燕闲很是骄傲地点头:“嗯呐,我把他打得屁滚尿流,短时间内应是不敢再生事了。”
燕幸想了想小王爷那欺软怕硬外厉内荏的性格,倒是不太担心被恐吓过的他还敢去告状。但说不定会有侍女发现小王爷身上的伤,亦或是哪个跟班回家告状……这事回去后还是得和爹爹商量一下,妥善地处理了后续才好。
更重要的是……抠眼珠投井什么的,闲儿是在哪些话本上看到的啊?对她这样的小女孩来说也太凶残了。
不应当啊,给闲儿的话本他都有甄别过……莫不是哪出了差错。
燕幸眼神一凛。
在他想着回家之后如何重新检查话本询问小厮,确认出格话本来源时,燕闲已经拉着他一路寻到了那方院落。
踏进院落,燕幸才将妹妹说的奇怪破落等等词和这宫廷真正对上了号。
这宫廷分内廷和外廷,内廷是皇帝和妃子起居休闲的地方,无召不可入内。外廷则作办公之用,如官属书院和不对外的衙门都设立在里头,虽进出也都需要凭证,但平日里来往的人也不在少数。
燕幸从入读书院到现在也有了两年多,外廷各处他也差不多都走遍了,但当真没见过什么破败的院落,直到走进这里他方才确认。
这方院落处在靠近内廷的偏僻角落,确实也不太会有人经过,燕幸以前倒是有路过过,但这院落外墙同四周围并没有什么差异,谁能想到院内竟是破落至此。
宫廷内外建筑都会有人定期休整,一应摆设若有损坏也自有部门会处理更换,这种反常的现象出现在宫内,背后隐情定然不小。
闲儿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随手管个闲事就干了个大的,也难怪阿娘那么不放心,每日都要千叮咛万嘱咐。只是闲儿天性便是如此,她脑中就好像有着一杆秤,秤上只有善恶对错,危险与否,得失成败都很少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不知道这该说是莽撞还是纯善,燕幸却不太想让燕闲改,这世上庸人已经够多了,总该有那么几个人能肆意夺目。
不过在进了屋子,见到凌峋那一瞬间,燕幸心里还是生出了一点点后悔。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人会给未来带来数不清的变数……甚至颠覆所有人的人生。
尤其是这小子对着妹妹露出羞涩的笑容,故意半遮半掩的露出手臂上的伤痕,引得妹妹满心不忍,还上去给他呼呼,让痛痛飞走的时候!
燕幸内心暗啧。
拳头紧了。
他扯起了灿烂的笑容,走上前将燕闲拉到了身后:“快来让我看看,伤得如何?可还能动弹?”
但燕幸带着威胁的笑容注定是媚眼抛给了瞎子,他的手刚一碰到人,凌峋就“嘶”地叫出了声。
这嘶声轻得好似无声,只短促地响起了一下便被咽回了喉咙,既宣示了痛苦的存在,又渲染了弱小下的坚韧。
燕幸一回头——
果然自家妹妹就吃这套,那眼里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甚至还拽了拽他的衣袖,让他放轻些动作。
可恶,拳头更紧了。
此人心机竟是这般深沉!
燕幸看向凌峋的目光越发核善,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
天长日久,且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