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幸觉得情况有些不妙。
自从燕闲遇到了凌峋那个臭小子之后就好像兔子看见了胡萝卜,撒不开手。每日每日的追在屁股后头撒娇要跟着去书院,但一跟进外廷后就一溜烟跑去那院落里看那凌峋。
她为此都把去校场的时间压缩到了下午,就好像一日不见,那臭小子就会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消失掉一样。
虽然知道闲儿天性便爱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突然遇到凌峋这种她无能为力之事,自然会觉得挫败难受放不下心。但是这种程度也太过了点,他都好多天没能看到闲儿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陪他听课了!
可恶,凌峋那小子是下了什么药吗?难道需要也受个伤,可可怜怜一点才能挽回妹妹的注意力?
燕幸最近都在烦恼些什么,燕闲则是完全一无所觉。
她反复思考之后终于想明白了!
既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也要保证凌峋的处境比之先前有所好转。
所以她每天都会带点书本吃食之类不会被盘查扣下的东西,给凌峋改善一下生活。
现在她就坐在凌峋的床边给他读着话本,打开的窗口一眼望出去能看见已经清扫干净的院子,那个有些疯疯癫癫的老仆正在给院里的水缸添水。
“……自此,他一剑封仙,回首往事只觉一切如过眼云烟,少顷,他朗笑三声,转身离去。”燕闲收回关注着老仆的余光,将话本翻到了最后一页,继续读道,“从此,世间再无剑仙身影。全文完。”
嗯……嗯???
燕闲瞪圆了眼,反反复复地来回翻看着话本,一脸的不敢置信:“诶?这就完了?怎么能就这么完了?”
“你不喜欢这结局吗?”凌峋问道。
“当然!”燕闲反复翻看也没能再找到续写的只言片语,最后只能气呼呼地扔下了书,“他都没有报仇!伤害他的人都没有得到报应,他就这样转身离去了诶,好憋屈的!烂尾啦,这本不好看!”
凌峋歪了歪头:“一定要报仇吗?他的敌人也很强大的样子,会很危险的。”
燕闲握紧了小拳头:“怕危险怎么行!人善会被人欺哦,得让坏人知道做坏事不好,会有报应,让他们害怕到下次再也不敢犯才好……”
燕闲说着说着猛地一顿,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凌峋的话可能意有所指,指向他自己。
凌峋的仇人可能都有哪些呢?
她第一个想到便是可能一直在虐待凌峋的疯老仆。自发现凌峋的伤痕有异之后,燕闲就一直在观察着那老仆。疯老仆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这些日子里他都像是不疯了一般,行为举止中规中矩,一点都看不出有虐待凌峋的迹象。
但要说他没问题,燕闲也不能肯定。
她总觉得但凡是她在的时候,这老仆的活动范围就总在凌峋附近,就算打发他去院子里,他也不会离得太远,总是一回头就能发现他出现在周边。
这感觉又能说是保护,又能说是监视。若说是监视,也不知道是监视的凌峋还是她,总之在这几天里,燕闲都没能找到机会私下问问凌峋那老仆对他如何。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让燕闲始终不能对疯老仆放下心来。
燕闲能想到的第二个仇人就是殴打羞辱过凌峋的小王爷等一干人,据兄长说,他们已经重新回到了书院上学,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天,不像是还会生事的样子。而且他们都已经被燕闲痛揍过了,但若是凌峋仍不满意,仍要复仇的话就牵涉到第三个可能的仇人……
第三个可能被凌峋视作仇人的人:当今的皇上,若是传闻为真,那他还是凌峋的亲生父亲。但越是血肉至亲,燕闲越不能理解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将自己的亲身骨肉视作妨害自己的邪物,甚至不顾他的体弱和残疾就将他如垃圾一般弃置到角落,不闻不问。
燕闲想,凌峋和她不同,她有着家人做后盾,便是绝境也能尝试着同舟共济,但凌峋一无所有,自身也很羸弱,面对的更是比她平日见过的那些更无法抵抗的强权。
是她,甚至是她的爹爹燕宁都没办法对抗的强权。
她平日里挂在嘴边的那些“惩奸除恶、惩恶扬善”都不适用于凌峋,甚至带着一股白日做梦般的天真而残忍的气息。
他是不是觉得我只会夸夸其谈啊……
燕闲的情绪不由低落了下去。
她只能呐呐道:“但是报仇也是要看时机的,现实和话本不一样,现实里还是要先保全自己……”
燕闲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因为她无法说服自己的内心。
她想不出以现状发展下去,到底什么样的情况下,凌峋才有可能报仇。但她也不想违心地劝凌峋放下,先不说她观念里觉得做坏事的都应该得到惩罚,她还觉得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劝受到伤害的凌峋放下。
她甚至都没办法帮凌峋脱离现在这方困住他的院落。
燕闲鼻子酸酸,第一次有了哭的冲动:“我好弱哦,要是我再强点……”可是她也想不到要强成什么样子才能帮到凌峋,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变强。
就好像每日练的拳,踢的腿,挥的剑都毫无用处,每一击都在隔靴搔痒。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质疑自己,练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燕闲茫然地抬起头。
凌峋摸索着将燕闲眼角的泪水拭去。
“去修仙如何?”他感受着指尖的湿润柔声道。
燕闲呆愣愣地顺着凌峋的动作看向那本话本。
凌峋道:“对,等你成为一代剑仙,你就有能力做所有想做的了。”
“修仙?可是……这只是话本里的故事。”
“这谁知道呢?”凌峋微微笑,“也许当真同话本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个仙师现世,说你是天纵之才,要带你去修仙呢。”
燕闲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喜笑颜开:“若当真有如此,我就能带你离开,说不定还能治好你的病呢!”
凌峋笑了笑,说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话:“嗯,记得带我离开。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的笑容太奇怪了,就像陈茶泡出来的茶水,入口清甜,回味苦涩,像是带着无尽的故事和未尽的话语。燕闲怔怔地看了许久,突然意识到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看凌峋的脸。
初次见面的时候,凌峋太狼狈了,满面的尘土、一身的伤再加上先天的残疾,让人只能注意到的他的无助和虚弱。燕闲看着他就像看着家里受了伤的小兔子,只觉得他可怜可叹却不会去注意他外貌如何。
如今凌峋洗干净了脸,随意地靠坐在床上,被子盖在了腰腹处遮掩了下身的残缺,整个人就像是又乖又听话的孩子。他脸上虽还带着常年累积的血气不足,端正的五官却已隐约能看出成年后应是好看的。但犹带稚气的五官配上满含深邃和苦涩的笑……
奇怪但又好看。
燕闲克制不住痒痒的手指,捏上了凌峋的腮帮子:“笑得太奇怪了!让人好难过的。”
凌峋任由燕闲扯着自己的脸颊,含糊到说不清话,却也不闪不避,两个人不一会儿便笑闹成一团。
打断两人的是疯老仆突如其来的声音。
“主子,”他出声引起两人注意后侧过了身,露出了身后的一个身着侍卫服的青年男人,“皇上有旨,宣燕闲小小姐觐见。”
两人笑意俱都凝在了脸上。燕闲微微皱眉,面露惊讶,而凌峋藏在暗影里的脸已然阴成了一片。
燕闲心下忐忑,但毕竟平日里胆色就大,跟着侍卫离开的背影里也看不出胆怯和恐惧来。
她走到房门口时还回头同凌峋道别,郑重地说:“明天见。”
但凌峋笑不出。
这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突生的变故只有一种可能的原因。
他在阴暗里抬起头:“我平日里是不够可怕,竟然不能让你心生畏惧,不动不该有的念头吗?”
凌峋“望”向疯老仆的眼神空洞到让老仆内心寒颤。
老仆颤着手,双膝一弯,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但他嘴上却仍在强辩:“主子,奴才对您的敬畏之心天地可鉴,奴才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呐……若、若是没有奴才做这些,您可怎么苏醒……上头可一直在看着……”
他话里又似邀功又似威胁,又说得半遮半掩,让人一时分辨不清他话中的意有所指。
凌峋清楚。
但凌峋不想忍。
“我本想让你再苟活几天。”
他话音落下,庞大的阴影便拔地而起,吞噬填满了屋内所有的缝隙。
那声短促的惊呼甚至没能传出屋子便湮灭成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燕闲跟着侍卫一路前行,她本以为会踏上那个大殿,最终却兜兜转转进了后宫。
走过弯弯绕绕的石砖路,穿过高高的院墙,见到皇帝那一瞬间,燕闲是懵逼的。
什么叫醉卧美人膝,她今天是真正的见识到了。
不止有美人膝,还有美人跪在身前拈着殷红的樱桃,翘着纤细的小指贴心投喂。周边一群环肥燕瘦尽皆有之,成团的千万千娇百媚里皇帝那副享受的姿态给燕闲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震撼到皇帝让她上前的时候,她便直挺挺地上前,压根忘了要行礼。
皇帝倒没在意她行没行礼,只端详了她半天,幽幽开口道:“是个美人胚子。”
在一众真正美人的沉寂凝视中,燕闲莫名觉得遍体生寒,如疽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