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汉白玉。
燕闲带着一盒子赏赐出宫时回首看着那深宫后院的翘角飞檐,仍是觉得满身的凉气。
她不知道皇帝找她去到底是要说什么,反正到她走的时候他也没说什么,像是聊家常一样问了问父母兄长、日常生活。她原以为会问她凌峋的事情,或者警告她不许再去找凌峋,但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不妨碍燕闲觉得那黏黏糊糊的眼神恶心,一想到那句美人胚子她就汗毛直竖。
走在出宫的路上,燕闲还有些神情不属,她想起了以前看的君王和美人的话本。
之前看话本时还觉得君王配美人算是理所当然的佳话,但今儿个在美人堆里走了一遭,看她们乞怜,看她们逢迎,看她们互相之间虎视眈眈……燕闲觉得她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什么美人伴君王了。
这些美人单个拎出来各有各的颜色,都是她欣赏喜欢的类型,可一想到她们聚在那大殿里,几乎塞满每一寸空间地将皇帝簇拥在当中,仿佛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人……燕闲不太懂为什么,但她有点点为她们难过和不值,明明她们都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
燕闲想不明白,又觉得自己有点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但这念头被甩到脑后没多久又盘旋着绕回了她脑海,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样,黏得她心烦气躁。
直到快走到宫廷门口,远远的就看到自家爹爹站那等着的身影,燕闲才觉得浑身一松,黏黏糊糊的感觉瞬间消失,就好像身上的枷锁都被打破了,心情轻快地人都要飞起来。
燕闲连蹦带跳地跑向爹爹,燕宁也一改往日在外的规矩,蹲下身就将她拥进了怀里。
“爹爹!你是来等我的吗?”燕闲眨巴着圆眼睛,窝在燕宁胸口,只觉得爹爹此刻的心跳好快好响。
燕宁今日正在衙内上值,忽地听说皇上召见了自家女儿,一想到自家女儿最近在忙的事情,他是当真受了一惊。散衙后他便在这等着,各种念头在他心头跑了一圈又一圈。
一会儿想燕闲揍小王爷的事,一会儿想凌峋的事,这两件事情他其实都做了预案,考虑好了万一事发皇上宣召该怎么应对。但他万万没想到皇上会绕过父母,直接宣召一个垂髫小儿。
一想到自家女儿的大胆和这事的事出蹊跷,燕宁是当真静不下心,能稳稳站在这等着,还镇定从容状全靠他平日在外深入骨髓的装腔。
直到真的把女儿抱进怀里,他胸腔那颗焦躁的心才终于慢慢平稳了。
人没事就好。
“回家了!”燕宁笑着把燕闲抱了起来。难得在外面坐上爹爹的臂弯,燕闲不由咯咯笑出了声。
“侍郎慢走。”送燕闲出宫的内侍奉上了那盒赏赐,含着标准化的笑容目送着父女二人离开。
回到家时,果然看到燕幸也在家门口等着。
远远的看到自家兄长来来回回的踱步,燕闲踢了踢腿示意爹爹停步,挣扎了两下跳到地上,又竖着食指冲爹爹比了个悄咪咪的“嘘”,然后鬼鬼祟祟地靠近,唰一下扑到了燕幸背上。
猝不及防的燕幸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妹妹笑得贼兮兮的脸当真气不打一处来,但一想到她那么小一个人独自去面了圣,便又什么气都发不出,只任由燕闲胡闹,还背着她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倒是把他俩身后的燕宁吓到了。毕竟现在的燕幸个子当真不高,也是个短手短腿,若不是平日里早熟沉稳很少跳脱,燕幸也要担心他走路绊门槛。
燕宁打发想同他一起在宫门口等燕闲的燕幸回家,本是想着若是最坏打算当真出了事,也要尽可能的给家里保下几分生机。若是一家四口三个出了事,妻子怕是不会想苟活,燕幸向来早熟,回到家也算半个主心骨。
不过如今一看,燕幸到底还小,做不来主心骨,反而是妻子一如往常张罗好了饭菜,见他们回家就展颜一笑,神情自若直接喊开饭。
沉着冷静,从容镇定。
什么叫大将风范。
当家主母果然是最厉害的。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
用饭的时候是惯常的交流时间,到了家燕闲就什么都不怕了,扒着饭就将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一听到面圣的场景和皇帝说的“美人胚子”,燕幸和两个大人脸色瞬间就不好了。
尤其是燕宁,他身居官场,最了解皇帝作风,这会儿一双筷子都快拗断了。
当今圣上是前任圣上的老来子,自是骄纵都不合适,该说是生来便享尽世间一切。朝上的老臣也曾一度担心培养出个骄奢淫逸不理朝政的新皇,但结果比预期的要好了不少。
现任皇帝还是挺勤于朝政的,他只骄奢淫逸。
对于臣子来说好女色相比其他当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便是后宫三万佳丽,只要皇帝没有造成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佳丽便佳丽吧,还有的是人家想要送女儿进后宫呢。自古枕头风就是飞黄腾达的捷径。
但别人想不代表燕宁家也想。
虽然知道当今圣上荤素不忌,高堂大殿睡得,烟花柳巷也睡得,传言里睡臣妻的事也不是捕风捉影。后宫的妃子最年长的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由先王婚配的淑妃,她同皇上同龄,如今也已知命之年。后宫年轻的妃子那就不胜枚举了,多是及笄之岁。至于那烟柳巷里的那就更不好说了。
也是知道皇帝在女色上一向荒唐,燕宁才不得不多想。
但、但闲儿才六岁!甚至远远未到豆蔻之年,这也太离谱,太令人生恶了!
用美人这个词形容犹是一脸稚气的垂髫小儿,无论如何都是过了的,传出去对燕闲不是好事。更何况,燕闲如今是六岁,但她不会永远是六岁。
知命之年的男人好色,花甲的男人照样好色。
再看到那盒赏赐里的胭脂粉黛和宫花玉簪,燕宁手都气抖了。
他当机立断:“闲儿,明日起不许入宫了。校场也少去,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
燕闲沉默地扒了口饭,闷闷地应了。
她这般简单就决定听话,家里人更是不放心。
“皇上当真就说了这些?他还有做别的吗?”娘亲强抑着色变,放柔了声音,“若是有别的,不要怕,都和娘说。”
“诶?”燕闲呆呆抬头,“没有啦,就远远的讲了这么几句话……就是觉得怪不舒服的。”
一家人这才都松了口气。
到了晚上,燕闲在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的时候,就见娘亲叩了叩门走了进来。
“娘。”燕闲软软撒娇,抱着枕头蹭到了娘亲怀里。
娘亲顺了顺她的头发,温柔道:“有些事娘亲一直没有教你,总觉得时候尚早,如今看来,早些教你并不是坏事……”
然后燕闲就听着娘亲给她普及了男女之间可能发生的若干事情,需要保持的距离。娘亲非常慎重,直听得燕闲困得直打哈欠才停。
倒也不是燕闲有意走神不听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娘亲一讲她就觉得好像这些她都懂,甚至觉得娘亲讲的那几个作为案例的故事她都似曾相识的听过。
“娘~你说的这些我都懂的啦。”本来毫无睡意的燕闲逐渐犯困,听到最后她困得直撒娇。
娘亲狐疑:“当真?”
“真的啦。”燕闲直点头,脑袋里滞塞的发条转了转,福至心灵,“不然我今天就不会觉得不舒服啦。”
娘亲一想也是,看着女儿困顿的神情,一想到一直自由的跟鸟儿一样的她以后就要被困在宅院里,终究还是不忍心,按着她躺下,同她说:“以后宫里就不要去了,家外头的话,带着人再出去。要是出去都要和家里人讲,至于练武……你喜欢的话,让爹爹再给你找个愿意上家里来教的人。”
燕闲闷声应了。
“乖,睡吧。”娘亲拍了拍她的被子,哄着她入睡后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娘亲刚关上门,安静的室内燕闲又睁开了眼,她看着头顶显得又矮又压抑的纱帐瘪了瘪嘴,最后还是忍住了鼻间的酸意,翻身睡去。
娘亲出了房间,刚掩上门,一转身就看到自家儿子正站在面前。
她惊得拍了拍心口:“作死哦,吓娘亲一跳。”
燕幸向娘亲行了个赔罪的礼,又歪头示意屋内,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样?”
娘亲牵起他的手穿过了回廊:“她还好,很听话,现在已经睡着了。”
燕幸还是不放心:“那些娘亲都同她说了吗?”
“说了……”娘亲回到一半,突然意识不对,她转头看燕幸,狐疑道,“你怎知我要和闲儿说什么?”
话刚说完,她想了想,又觉得这些事也该早点让儿子知道才成,当下就揪了儿子衣领:“正好,你过来,这些事我也要同你再说一遍。”
“啊?”燕幸腿多迈了几步才赶上了娘亲的步伐,“但是这些我都已经懂了啊。”
娘亲更错愕了:“你才八岁为什么懂这些,娘亲和爹爹都没和你说过啊。”
燕幸也愣了。
他难得稚气地摸了摸脑瓜子。
对哦,我为什么会懂啊。
好像不止这些事,好多东西都好像本来就在脑袋里一样,要用的时候突然它就冒出来了呢。
曲折的长廊里,燕幸和娘亲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燕幸:“大概……生、生而知之?”
娘亲给了他一脑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