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脚步声是燕闲极为熟悉的,她在校场的时候就时常听到。
那是兵士们步调统一的列队前进声,这一度是燕闲非常喜欢的声音,因为这些令行禁止、整齐划一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当军士们在命令下一起大声呼喝,捅出长枪时更是令人热血澎湃。
但此刻相似的跑步声在门口停下时,燕闲的心却猛地加速跳动。
那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一种无名的恐慌蔓延上了心头。
恐慌使燕闲白了脸,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的剑。
这脚步声停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近到连燕幸也听到了。
“去爹娘那。”他声音有一丝颤抖但转瞬就压在了镇定底下。
“嗯!”燕闲拉过兄长的手,一路快跑,这会儿没有谁再顾得上气喘,他们只想迅速到爹娘身边。
花园小径通幽,燕闲第一次那么讨厌这些弯弯绕绕的道路,再美的花花草草假山桥廊此刻也只是挡路的俗物。奔跑中迎面的风阻碍了呼吸,些微的窒息感中昨日的梦境突如其来的回到了脑海。
还是想不起具体梦到了什么,但却深刻地记得那种感受,深刻到好像当真发生过什么艰难抉择,痛苦诀别的事情。
过于深沉的苦痛压抑在幼小的心房,难以承受的部分化为泪水溢上眼眶又不待流下就在风中被快速吹干,直到燕闲远远地看到爹娘身影,这股莫名的情绪才被压下。
院外如此大的动静,门房的小厮见状不对早已跑进门通报,燕宁同妻子本还留在厅内执手说笑,此刻风云突变,两人站起身,对视一眼,目中皆有惊惧交加。
燕宁第一个想的就是经手的公务是否出了问题,当娘的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子女。
“闲儿!莫非他们要抓了闲儿去!”娘亲惊怒不已。
贪恋美色到派兵强夺六岁幼女?
燕宁不敢置信,但当爹的本能让他也无法忽视这种可能。更何况,燕闲身上也不单美色一件事,皇帝当初召见燕闲的初衷不会是为了美色,遍观那几日,多半是为了那院落里的凌峋。
但不管如何,燕宁都不可能放自己女儿不顾。
“去花园找小姐少爷……”燕宁转头吩咐一旁面色有些仓惶的小厮,心念急转之下道,“……然后带他们躲起来,不要上前头来。”
“是!”小厮虽没经过这种阵仗,但毕竟是世代的忠仆,主人一发话就像找回了主心骨,也再顾不上自己的害怕,转身就往花园的方向跑。
燕宁牵过了妻子的手,掌心相交的温热渐渐熨平了心中的忐忑。
“婉君,莫怕,”燕宁笑了笑,“不管出什么事,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妻子怔怔看他一如初见的笑眼,一双凤目也渐渐笑弯了去。
这两人打算做个顶天立地的顶梁柱,牢不可破的盾牌,无论如何都要顶在前头护住儿女,但远远一声“爹娘”的呼唤却惊得他们骤然转头。
本应该躲起来的燕闲和燕幸飞奔而来,竟是和小厮走了岔路没碰上面。
这俩孩子都是自小便极有主见的,现在知道事有不对,怕是大祸临头,此刻又到了父母身前,岂肯再自己独自躲了去。
更何况……来不及了。
普普通通的门板拦不住打算破门而入的人,而这次来的兵士也并不准备先礼后兵,给个文书送个拜帖喝杯茶。
人员到位,团团包围住了宅院后,一声令下,粗壮的破门器重重杵在大门上,门板不堪一击,轰然倒地。兵士便如潮水一般涌入,只是普通大小的宅院里站满了手握利器的士兵,小厮下仆等都被驱赶到一处,已是插翅难飞的情形。
燕宁同妻子将儿女牢牢挡在了身后。
一见涌进的士兵衣甲制式燕宁心中便是一凉,因为若是官场上出了问题需要捉人抄家,那派遣的兵士因由各审案司衙调驻守城郊的东西两军协助。而如今破门而入的士兵皆着御林军号甲。
御林军是直属于皇帝统帅,一般情况下只负责贴身护卫皇帝以及一部分的京城防卫。如今他们为了超出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出兵,必然是由皇帝本人直接授意。
但燕宁也不可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他作大怒状喝道:“你等何人,为何私闯朝廷命官宅所!可有圣旨诏令!”
没有人回答他,也并不需要圣旨。因为随着一声尖尖细细的“圣上驾到”,包围的兵士如摩西分海向两边让开跪地行礼,皇帝的仪仗缓缓行了进来。
娘亲背在身后攥着燕闲手臂的手猛地一颤,燕闲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
骄帘掀开,那张令燕闲望而生恶的脸缓缓步出。他没有说话,只背着手环顾了一圈燕宁家的宅院。
燕宁心中波涛骇浪,膝盖却不得不弯了下去,跪地口道:“臣恭迎圣驾。”
妻子也随他一道行礼。
燕闲知道自己这一刻应该也要行礼,但她此刻的身体就像有着自我意识,膝盖就好似钉了钢钉,一分一毫都不想弯。
她的大脑此刻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说应该学着爹娘一样,爹娘一直护着自己,想藏起自己,自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显眼无比,还会给爹娘带来麻烦。
但另一半的大脑在嗤笑出声,“他也配我跪他?”这句话不停地循环播放。
燕闲最后也没跪,她只瞪圆了眼,用她最凶悍的目光和皇帝对视。
不过她也不是唯一显眼的,因为旁边的燕幸不知为何也没跪。
没有什么太监大喊“大胆刁民竟敢不跪”,院内寂静无声,就连燕宁和妻子察觉到身后的异样也不敢在此时去拉扯儿女,让他们在动作下变的更醒目。
皇帝就像是出门逛花园似得,很闲情雅致的模样。他看着燕闲的目光看不出他有没有感觉被冒犯,也分辨不清他真正想做什么。
做了几十年的皇帝,端架势已经是刻入皇帝身体本能的能力,除了早上那光怪离奇的梦境,鲜少有事能让他惊吓到露出内里。
他移开了看着燕闲的目光转向燕宁:“爱卿当真养了个钟灵毓秀的好女儿。”
燕宁掌心里已都是汗:“臣女当不得。”
皇帝笑了笑:“有什么当不得的,朕还想同你交流下怎么把女儿教得这么纯、真、善、良呢。”
他把纯真善良二词咬得格外生硬,让人不由想他意指何事。
燕家四人却是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凌峋。
燕宁咬紧了牙关道:“臣愧不敢当。”
见他含糊其辞假作不知,皇帝也没了耐心,直接挑明道:“前些日子,爱卿女儿时常出入外廷,似是遇到了个好伙伴?”
“是,”燕宁没法否认,只道,“臣女机缘巧合认识了个同龄的孩子,但小孩子忘记性大,她前些日子做错了事,被我罚了禁闭,已是好些日子没出门了。那碰巧遇见的孩子也不过几面之缘,如今怕已是被她忘在了脑后。”
“哦?”皇帝一笑,转头问燕闲,“你可还记得他?”
燕闲:“记得。”
燕宁的背上瞬间就出了一层汗。
皇帝又笑:“那你这些日子可有和他玩?”
燕闲诚实地摇头:“没有,我很多天没出门了。”
皇帝倒也并不觉得出乎意料亦或怀疑燕闲燕宁所说话的真假。宫廷出入都有登记,何人何时从哪出入又携带何物俱都登记在册,在来之前,这一切就都有人呈上给他看了,他心中有数。
燕宁此人性子机敏极善判断形势,他那日召燕闲觐见也是一次敲打,以燕宁的聪敏禁足女儿是明智之举。
当然这燕闲自幼便能看出美人相是意外之喜,如今看来本性还很是诚实,就是性子还顽皮跳脱了些,需用礼教使她知轻重。
皇帝并不认为五六岁的小女孩敢在他的面前撒谎,但那能成恶蛟的蛇妖诡计多端,他既使出金蝉脱壳假死之计必然去了想去的地方。梦中神仙提醒他,这蛇妖欲念未断,心有所想。
他思索了一番,这六年来都无甚异常,只最近燕闲的到来让老太监都心生不安特地汇报,想来能让那蛇妖念念不忘的也只有这未来的美人了。
燕闲没有去找那蛇妖,蛇妖却可以自己来找她,以那蛇妖的阴险狡诈,欺瞒个幼女又有何难?
皇帝颇是循循善诱道:“这人不能随意结交,奇奇怪怪的动物可也得小心着些……这山间精怪心思难辨,你这种小美人若是被骗去了岂不可惜。”
旁人都以为皇帝是在说笑逗着小孩,燕宁一家人却是立马联想到了燕闲身边近日多出的那两个尤为聪慧的动物。
皇帝这所谓的精怪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说来?
皇帝目光扫过一家人,又对上了燕闲:“近日可有同什么动物玩耍?”
燕闲脑中闪过了小白猫和小红蛇的样子。
面前这皇帝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太作呕,如今再摆出一副温和亲切的脸也只会让燕闲觉得他不怀好意。小白猫和小红蛇都是她的好伙伴,不管它们是不是精怪,她都不能就这样出卖它们。
小白猫今儿个一早就不见了影子,多半是回去看它的小猫了,小红蛇现在正缠在她的手腕上……
燕闲被遮在兄长身后的手攥紧了衣袖,死死堵住了小红蛇蜿蜒而出的动作。
她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有呢,被爹爹罚了之后不能玩的,每日里都在看书学画画。”
“哦?”皇帝盯着燕闲的眼睛,看那眼神一片澄澈不似作伪,原先笃定的念头也不由变成了半信半疑。
“那你上前来。”他道。
皇帝这般下令,他人定是不可阻拦的,燕闲一家子只能满心担忧地看着她从他们身后走出,向前几步,直面了圣上。
皇帝上下扫视着燕闲,突然笑了。
“那便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个诚实的孩子。”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面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