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闲能从凌峋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那双眼睛此刻褪去了往日里的羞涩和闪躲,直直望入眼底的时候只剩下满满的真挚。
燕闲有些愣神。
曾经的凌峋,或者说阿鳞,给她留下的印象都像是一个被困在厚茧里的人,挣扎着求生,挣扎着想要逃离那个让他逐渐窒息的困境。所以他看见自己出现在他身边,就好像看见了逃生绳索一样死死抓住,绝不想放手。
但他自身又因为被困得太久,疲惫和脱力感充斥着他的身心,他在内心怒斥着自己的无能,却也无力挣脱,只能一边自卑自厌,一边又放不下希望,抓紧了燕闲这最后一根稻草,奢求着能依靠着她的力量将自己拉出困境。
凌峋对燕闲的情感不是单纯的爱,而是一种混杂着感谢仰慕崇敬和憧憬,寄托了情感又经过回忆酿造后越发浓烈的复杂情感。
这爱虽炽热却并不纯粹,凌峋只能确定自己一点儿都不想让燕闲离开。
这一点燕闲清楚,所以她觉得凌峋对她的感情让她有些负担感,并因此颇有些头疼。
这一点凌峋也清楚,所以他在看着燕闲的时候目光总是会不自觉的带着些微的闪躲。
但这一刻,凌峋的眼神太坦荡了,他一直以来掩藏在眼底的痛苦挣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释然和轻松。
他身上牢牢束缚着他的那层厚茧好像破了。
燕闲不太明白是什么给了凌峋改变,凌峋却是清楚的。
“我知道了一件事……”他话讲到一半,停顿了下,摇了摇头又把未尽的话咽了回去,只拍了拍自己的腿。
这双腿如今前所未有的康健,骨骼和肌肉强而有力,活力在每一寸的经脉下涌动,手触及时不再是疤痕累累的触感,双眼望去,入目的肤色带着生命的温度。
凌峋笑容中带着笃定:“这次我一定能追上你的。”
燕闲虽不知道他本想讲什么,但看他如今一副心胸舒畅海阔天空的样子也笑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就要大步流星了……追不上可不要哭唧唧。”
凌峋只笑不说话,眼里却是笃定的神色。
燕闲一行人在自在峰上蜗居了一小段时间,度过了燕闲飞升回来后最平静无波的一段日子。没有贼老天紧追不舍的夺命攻击,也没有迷雾重重层出不穷的种种事端。院子里唯一闹腾不休的就是鸡飞狗跳的灵霄和霸王鸡。
不过,就像是帆船只有在海面平静无波时才能短暂休憩,一旦彻底停留在原地,早晚会被诡谲难测的波涛吞没。燕闲也不会永远停留在自在峰的这方小院。
席方凯和舒芷葶大婚将近,有邀请的无邀请的宾客们都蜂拥而至,飞仙门上上下下人来人往,忙碌着招待和婚礼准备事项的弟子们,嘴里说着祝贺的客套话眼神却总绕着自在峰打转的客人们,人流交织成一片,竟是人口较少又一向自扫门前雪的修仙界难得一见的奇景。
就连燕闲也颇为咂舌:“席方凯这么强的人脉?我当年晋级到大乘期,那帮自说自话跑去天衍宗道贺的人都没那么多。”
芍药瞟她一眼,没好气:“你也好意思说,底下那些人里有多少是冲着你来的,你心里没点数吗?自在峰这几日都废掉多少个隐蔽阵法了?”
燕闲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芍药这几日过得可没有她那么闲适,每日里都在忙碌着挡掉那些冲着自在峰来的窥探。
她连忙转移了话题:“也是哦,席方凯舒芷葶这新郎新娘都消失了这么久,也没见有谁想起他们,急着去找的。”
一旁的灵霄嗤笑一声,脚尖一掂,踢起了地上被术法捆缚住,正昏昏沉沉沉睡着的席舒二人,他一手一个提在手中,冲着燕闲一歪头:“还废话什么,该走了。”
一行人相视一眼,纵身一跃。
飞仙门,惊世峰。
今日是惊世峰款待各位宾朋到来的婚前宴请时间,虽然本应作为主角的席方凯不在,但并不影响心怀各自目的的修者们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举杯同饮。
一同坐在主位上的是七星道人和难得出关的惊世峰峰主无极道人。
作为掌门的七星道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状,他的徒儿含星侍立在后打发着来打招呼的修士,而他自己只端坐在位子上鲜少言语。
反倒是无极道人,满头鹤发的他此刻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地上前同每一个道贺的客人热络寒暄。
“席道友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成就,如今他佳人在怀,自此心下安定,来日定能再大展宏图,成就不可估量呐。不过还是名师出高徒啊,全靠无极道人您教导有方。”
拉着无极道人说话的这位客人也是一脸的笑容,讲出来的话谄媚到带着露骨的溜须拍马味儿,一点都没有修仙者仙风道骨的风范,但无极道人却是听得很开心。
“哪里哪里,他还差得远呢。”无极道人嘴上这么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的动作却是快意无比,显然这话极合他心意。
看出他心思的客人闻歌知雅意,当即连连道:“哎呀,无极道人太谦虚了……”
一时间厅堂内随着无极道人所到之处,夸张的称赞声一阵阵响起。
含星看着无极道人笑得合不拢嘴,满面自得还要强装矜持,活像个主人公一样游走在厅堂内,不停地结交宾客的模样,不由向天翻了个白眼,嘴里轻声嘟囔了句:“什么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掌门,他结婚呢。”
一直敛目沉静状的七星眸光轻扫她一眼,道:“慎言。”
含星见自家师父如此,只得将心中的不忿强行压下,又换上了笑意盈盈的假面面对着厅内的宾客。
变故在这一刻乍然而起,两个重物突兀地从天而降,一个被看不见的气劲直推到了紫霄宫的宾客之间软软倒下,另一个却是狠狠砸在了大殿中间,发出了砰得一声巨响。
殿内的欢声笑语霎时停住,众人抬眼望去,砸在殿中央的竟是个人!
“哎呀,这不是舒师妹吗?怎会在此?”紫霄宫那的人接住突然被扔到自己身上的人,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不是婚礼的主人公新娘子舒芷葶舒师妹嘛。
舒芷葶的身份被喊破,众人再看砸进殿内石砖里半死不活的人,哪还能认不出来。
这是新郎席方凯啊!
他怎么会这般模样出现?发生了什么?有敌来袭?
酒意在这一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没有人去搀扶席方凯,众人警惕戒备的目光四下寻探,手里捏着的都是已成型的攻击法诀。
一声轻笑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就看到一眉眼含黛的绝美女子坐在宽广大殿内高高的横梁上,她盘着腿,拖着腮,歪着头看着底下众人,姿态一派的肆意不羁,眼中甚至还带着些笑意。
她竟是在那坐了不知多久了,而在她出声前无人意识到她的存在!
有人心下警报拉响,悄无声息地退后脚步想要避过之后的是非。但更多的人却是看到女子那张脸后就如遭雷劈,当下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是她!是闲逸真人!
竟是闲逸真人!!
竟当真是她!
燕闲在一片寂静中翩然落地,众人这才眨了眨眼,如梦初醒,意识到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同她一道落下的还有两个男子,只看燕闲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该知道她此行所为非善。
燕闲直直地看向殿内一人,眼中满是嘲意,她开口道:“二师兄,这许久不见,怎么见到我连声招呼都不来打啊?”
二师兄?
众人循着燕闲的目光看去,就见她紧盯着的竟是近日风光无比的无极道人!
大殿内瞬间一片哗然。
闲逸真人的二师兄是谁?分明是那问心道人!
当初问心道人弑师叛教,被闲逸真人当场拿住,最后却因师父遗命放过了问心道人一次。待闲逸真人处理完太虚真人的丧仪,腾出手来再捉拿问心道人时,问心道人却已经躲得踪影全无。
为了这,闲逸真人几乎将修仙界翻了个底朝天,针对问心道人的悬赏也直到她飞升前仍在年年更新。
她和这个二师兄的深仇大恨,整个修真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这个在追杀下奔逃了那么多年,最后成功隐藏掉自己的问心道人竟然就是无极道人?他竟就这般光明正大的成了飞仙门的一峰之主?!
众人心中的震惊之情已远远不能用激荡来形容了。
无极道人面上的笑容已然消失,他站在那儿,看着燕闲,满目阴沉。
燕闲一脚将地上的席方凯踹了个滚,口中道:“二师兄,不来搀一把你的好徒儿吗?说起来,俗话都说子肖父,你这个徒儿倒是当真挺像你的,趋炎附势无耻下流,贪婪成性品性低劣……也难怪会被你这般看重呢。怎么?这亲亲好徒儿都伤成这样了,你这个师父都不敢上来看看他吗?”
无极道人是当真一眼都往席方凯身上看,这个他方才还挂在嘴边的宝贝徒弟此刻就像块脏污难洁的抹布,完全不值得他投注一个目光。自从燕闲现身后,他的眼睛就死死凝在了燕闲身上,眼中那股入骨的恨意竟是丝毫不逊于燕闲。不知道的人看了怕是要分不清到底是谁杀了谁的师父。
“你果然还活着。”无极道人的声音嘶哑难辨。
燕闲却是不想再同他多话,手一伸,身侧的灵霄就化为了灵霄剑跃入她的掌心。
燕闲举剑:“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