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厉扬的电话,许尧臣叫来西班牙火腿和海鲜烩饭,也许是跨年夜,平时将自己砌在空中楼阁上的清吧也降了身段,让贵客们在枯燥的等候中不至于空着肚腹,前心贴后背。
一个人的年末,多少是有些寂寞的。
但许多年都这样过来了,按说是该习惯了——以往也确实没当回事,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可如今矫情起来了,咂着杯中酒,觉得无趣。
身边来来往往,有男有女,有人悄悄用手机拍照,也有人来与他搭讪,可见他不冷不热的,也就没人专门来找不痛快了。
许尧臣在露台上坐到将近十二点,周围人纷纷站起来,开始跨年倒数。
远处,烟花已经开始预热,少量的烟火跃上夜空,合着倒计时节奏。
厉扬打来视频电话,他们相隔两地,却是天涯共此时。
厉扬站在澜庭的露台上,身后是静悄悄的夜和一丛又一丛的灯火。许尧臣问他,看不看烟花,厉扬却逗他,你那边热闹,我这边寂寥,伤腿隐隐作痛,一个人好不可怜。
许尧臣将屏幕转过去,十一年了,再一起跨次年吧。跨过去,新一年新气象,向前看。
厉扬看着他那边的漫天绚烂,在喜庆的炮声里,说,许尧臣,在我感情的世界里,你是万里疆土之上的王,我愿意向你俯首称臣。
俯仰之间,是天地,也是你。
许尧臣的心跳声与烟花破空的声音一道,几乎要将胸腔撞破。
——一月中旬就杀青了,兴许能一块儿过个春节,他想。
厉扬并没期待他的回应,在气氛恰好的时刻,这是水到渠成的倾诉。他得让他知道,他是如珍如宝的。
包容他,给他时间让他去看透彻,从梦魇里挣脱出来。
——耐心这东西,这辈子放在许尧臣这儿,怕是能撑到无限宽。
许尧臣跨年之后没睡着,躺床上看购物软件,想起来自己从澜庭走的时候储物间空空荡荡,于是闲得没事开始下单,下完三十多单,舒服了,手机一放,裹着蓬松的被子滚进了梦乡。
之后的半个月,许尧臣在剧组老老实实拍戏,没出幺蛾子。陈妙妙跟汪导联系了几次,仿佛操碎心的老父亲沟通班主任。在得到对方十分满意的答复后,老父亲就地烧了三炷香,感激命运让孽子停止了作妖,使他得以多苟活几年。
杀青这天,粉丝们来了不少,为许尧臣应援。他也挺高兴,像看见自己一向拎不起的事业终于往正轨上靠了靠。
两个月前,当他还清债务时,一心想着要离开演艺圈另谋生路,看什么都能生出一股子颓丧的厌世情绪。陈妙妙拿着一纸合同吓唬他,嘴上说的厉害,却也没真吓唬住,他想走还是能走。
可已经签的合同尚没履行完,他不能这么坑陈妙妙。
到现在,手里最后一个本子也结束了,只剩下进组前接的一档综艺。到了能做选择的时候,许尧臣却在黑暗里扒拉出来一线天光,谈不上人生追求、远大理想,只是觉得如果继续下去,似乎也不是个坏事。
有人认可,有人批评,活在观众的声音里,反而更清醒。
他在摇摆中找到了久违的自信,在粉丝的呼声里看到了未来的可能。
聚餐结束后,许尧臣带着刘铮离开了桁州。
邹阿立在机场接上这二位,车轮追着夕阳的光,将许尧臣送到了他物流中转站一样的出租房。
下车时,邹阿立扭头喊许尧臣:“妙妙让你趁这两天休息去买辆车,说住这儿出门不方便——是叔陪你去还是铮子陪你?”
许尧臣觉得陈妙妙年龄上去了,真的像个老妈子,他摆手,“您歇着,让铮子也缓缓,我自己去。”
他住的这位置别的不说,距离那一撮卖车的是真近,扫个共享单车都能两个轮子滚过去。
邹阿立和刘铮帮他把行李取下来,刘铮问要不要去给他弄口吃的,许尧臣拽着箱子拒绝了,要自己回去煮包面。
他煮方便面是能煮的,这刘铮也知道,倒不怕他把房子点了。
进门,地暖烘着屋里的空气,又干又热。许尧臣把帽子围巾摘下来,在他的临时地盘上转了半圈,觉得暖是暖,却挺冷清的,没意思。
摸出来手机,平时挺殷勤的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明知他回来,连问也没问一句。
扔下手机,许尧臣开始收拾行李。
——下次出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洗该整的得翻出来归置。
这么一折腾,就过了晚饭点儿,等他五脏庙里念起经,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煮面,并不是多想煮。叫外卖,这贫瘠的地方什么也叫不来。他在沙发上瘫了片刻,想着要不就叫个车去市里吃,打打牙祭。
正琢磨着,手机响了。
接通,他憋着没吱声,等厉扬发话,却听那边先“嘶”一声,才艰难道:“来澜庭帮我下,方才摔了一跤,腿不太行了。”
“摔了?”许尧臣方才的惫懒一下就没了,倏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抓起大羽绒就往外跑,“打120呐!我跟你隔了半座城,指望我能飞过去吗?”
“用不着120,就是摔倒起不来,”厉扬说,“你过来搭把手。”
许尧臣拉上门,等不及电梯,跑着下楼,问:“你吴总管呢?”
“出差了,”厉扬缓了口气,像是痛得厉害,“先不说了,我得抻会儿,疼。”
许尧臣是服了他了,琢磨着等他从这偏远地区过去,狗皇帝怕是也晾成人干了。
可要不看一眼,一颗心又实实在在地悬着。
所幸网约车不难等,许尧臣走到小区门口等了五分钟,就约上了专车。他把脸包得像要去杀人越货一样,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他一眼,又瞄他一眼,上了机场高速之后把车开得飞快,碰上拥堵路段也能“见缝插针”,充分展示了一名老司机的职业技能。
奇迹般的,一个小时不到,许尧臣就到了澜庭大门外。
司机师傅来去匆匆,待他刚一合上车门,便绝尘而去,只留给他一线尾灯。
有阵子没见面,可事态紧急,容不得许尧臣去细盘内心那些琐碎的情绪。他上到十二层,开门进去,哪料刚一进门,就险些让地上的大小纸箱绊个狗吃屎。
等站稳了,他打眼一瞧,才发现厉扬摔的位置确实挺寸——他正摔在一堆快递盒中间,四下哪哪都不挨,想借个力站起来都借不着。
“来了?”厉扬仰面躺着,怪狼狈的,“来拉我一把。”
许尧臣上下打量他,看着还行,能喘气能说话,不算严重。他过去拽厉扬胳膊,“你可真能耐,这阵仗,转行发快递了?”
厉扬把着他手臂,借力坐起来,“有脸说,小混蛋,不是你寄的吗?”
许尧臣一愣,旋即想起来——确实是他干的,元旦时候发的疯。可也不应该这时候山一样堆在门口,于是问:“都半个多月了,你没回澜庭?”
厉扬眉一挑,“查岗吗?”
“查屁。”许尧臣弯腰要拉他,“你右腿别使劲,左腿用力。”
厉扬回头看他一眼,比划道:“你这么支棱着两条胳膊能把我拽起来么?拉不住你再把我尾巴骨摔折了。”
“你怎么那么事儿啊……”许尧臣没辙,只好从后搂住他腰,托着把他撑起来,等人站稳了,急忙要撒手,却没能撒开。
厉扬摁着他,“跑什么,扶我去沙发上坐着。”
不得已,总不能再把他摔一下,只好一脸苦相把他安置在沙发上。
“我没空去物业取,攒了几十个,物业烦了,今儿把这一堆送上来的。”厉扬搬着他的破腿搬到沙发上,问许尧臣,“都买的什么?”
“忘了,”他的小混蛋目光在快递堆上转了一大圈,“拆吗?”
于是,三十九个快递,两人一个残,一个饥肠辘辘,开始埋头拆。
拆了半个小时,左边一堆张嘴的纸盒,右边一堆莫名其妙的鸡零狗碎。
厉扬拿起一包裙带菜,正反看了看,纳罕道:“你是打算下厨?”
“裙带菜牛肉汤,没喝过吗?”亮堂堂的灯光下,许尧臣也觉得自己当时是犯了病,却嘴硬,“你不会做就让阿姨帮着煮。”
厉扬放过裙带菜,目光又往前扫,“我一个人,十大包卷纸,打算让我用到明年去?”他那条好腿一指前方的“山脉”,“四十八包洗脸巾。宝,哥哥活得挺糙的,不用那东西。”又看一眼旁边的沙发垫上,“三十来双袜子,让我炖着吃么?”
“爱要不要,”许尧臣突然就脸皮薄了,先把那一套彩虹洗菜盆抢过来,又把茶几上的游戏机往新买的脏衣筐里一塞,“不要我拿走。”
“要要要,”厉扬一看把人惹急了,忙探身过来,把他游戏机抢了,“都要,可稀罕了,行不行?”
许尧臣不跟他掰扯,把洗菜盆往茶几上一放,就要走人,“看你也没大事了,早点休息吧。诶,别送,垃圾我带走,你静养,别再摔着你金贵的腿。”
“等等,”厉扬却横出一条胳膊,拦住他去路,“我得洗个澡,自己洗弄不好要摔。你送佛送到西,帮我洗完再走。”
许尧臣不答应,“我凭什……”
“凭你个小没良心的拿我当了两年挡箭牌,如今收你点利息,没占你便宜。”厉扬扯着他站起来,“我单纯就洗个澡,别想歪了。”
他都这么说了,许尧臣要再嘀咕便显得很不坦荡,于是像比着谁更纯一点,许尧臣愣是没眨眼地帮着他扒光了。
浴缸里蓄着热水,水汽氤氲,镜子上浮了层雾,将贴近的两人模糊了。
许尧臣裹得严实,生怕露出多余的一寸皮肉就不纯了似的,将毛衫领子拢得高高的。
热气熏得人脸上躁得慌。
许尧臣支棱着一双爪子,说你转过来,我给你洗头。
厉扬不错眼地端详他,看他是瘦了是胖了,末了,湿漉漉的手指往他领子上一勾,“不认识的人跟前倒放得开,在我这儿却抠搜得很。”
细绒的领子上沾了水珠,脖颈温热的皮肤也湿了。
讨嫌的手又带起一泼水,将前襟弄得乱做一团。许尧臣垂着眼看始作俑者,对方却坦然道:“捂了一层又一层,也不嫌热。”
“也不是不能脱,”许尧臣那只带着伤疤却仍旧好看的手在厉扬下颌蹭了蹭,“可我要脱了,你这柳下惠还装得下去吗?”
厉扬攥住他手,往下带了带,“自然是装不过你,这不就露馅了么。”
水珠溅起来,一个想逃,一个要追,搅皱了无波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