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妈说我总是穿得像个小孩子。”
沈木星站在裁缝铺的衣架前,葱段般的手滑动在一件一件成衣上,欣赏着这里每一件他的作品,就像是审视着他漂亮的情人们,自言自语道。
老裁缝在楼上收拾屋子,不时发出几声抱怨,大概每个父母在给子女收拾房间的时候,都少不了数落两句。
严熙光弓着身子在木案前与他的布料们交流着,画粉随着尺子的固定而落下一条条白线,熟练而利落,他认真做活的时候额前的头发会在脸上打下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像是这世上最精心的匠人裁剪而出,特别好看。
沈木星看哪一件都好,犯了选择恐惧症,渐渐失去了耐心:“挑一件衣服好难啊,我妈嘱咐我一定要买一件最漂亮的。”
“有亲戚要来?”他竟然听到了她说话,随口问。
“不是啦……”她回答一半,就被楼上老裁缝的声音打断了。
“小光,你怎么把苹果放到抽屉里?已经烂成泥了!”
严熙光的眼中闪过一抹窘迫,抬头用方言对父亲说道:“爸,我忘记了!”
沈木星全都听在耳里,心中忽然一动。因为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和他分开之后,自己的那个苹果也放了好几天没舍得吃。
严熙光继续做活,在刚才已经划过的一道线上又划了一道,划得有点偏,这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沈木星背着手在他周围踱步,走来走去又在他身边停下,低下头去看他,故意问道:“不会是上次我给你的苹果你没有吃吧?”
严熙光头也没抬:“我不爱吃苹果。”
“不爱吃就给别人吃呗!何必藏起来让它烂掉嘛……”她的嘴角忽然浮现起一抹得意的笑来,怎么样都掩饰不住。
严熙光站直身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衣架上的成衣,板着脸问:“你挑中了哪一件?”
沈木星的笑容收了收,怎么忽然觉得他像是生气了一样?
“没挑完呢,我妈妈说要挑一件好看的。”
“见亲戚?”话题又回到了刚才。
沈木星本来没想说,现在忽然又想说了:“明天夏成要从杭州回来,夏妈妈让我去家里吃火锅,我妈让我挑一身漂亮的衣裳……她说你这里的好看,那我就来喽!”
严熙光并没有什么表情,又弓身去做活了。
沈木星撅起嘴,重新走到架子前挑来选去。
不是这衣服挑不出,她只是单纯的想在这里多呆一会。
片刻后,沈木星听到严熙光的脚步声朝自己靠近,还没等她来得及回头,他就已经走到她的背后,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提醒她转过来。
“嗯?”她转身看他。
“这里没有。”严熙光将颈上搭着的皮尺抽下来,贴到了她的身上,淡淡地说。
“没有?”沈木星很自然地在他的动作下伸直双臂。
“最好看的要量身定做。”他说。
沈木星转过去,他的手臂从后面环过来,皮尺在她的腰上围了一圈。
“为什么一定要是定做的才是最好看的呢?”她微微侧头,对身后的人问道:“我以前买衣服,只要买M号的就可以了,穿上也很好看也很舒服呀?”
“你以后会知道的。”他说。
“以后?长大以后吗?啊不对,我现在就已经长大了,要不是复读一年的话,我现在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
沈木星转过来,抬起眼近距离的看着他,她喜欢被他量身,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够名正言顺的贪婪的看他。看他的鼻尖,看他的嘴唇,看他的下颌,看他那与这个年纪的男人不相符的深沉眉眼,睫羽一抬一垂,眼眸忽明忽暗。
他收起皮尺,回身在尺码薄上快速的写下几串与上次测量微微变化的数字,说:
“一件精心裁剪过的上衣,不会在你抬起手臂抓住公交车的吊环时不停扭动。”
“等你以后去了大城市,每天奔波的时候,一件量身定做的衣服会让你显得不那么狼狈。”
沈木星头一次不接话,沉默了。
严熙光握着笔的手一顿,接着扣上了盖子放到一边。
“明天去吃饭之前,来取衣服。”
“这么快?哦好。”
……
夜深,窗外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蓝。
书桌上的笔记本被摊开,上面的公式密密麻麻,像是一串串通往新世界的密码。
她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橘子硬糖放在眼前比划着,左眼眯起,右眼越过糖块看向对面二楼的小窗,那里的灯光还在亮着。
为了赶制她的新衣,他还没有睡。
暖暖的橘黄色光亮,像快要融化的水果糖。
她托着腮幻想。
毕业以后,她会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
大学再毕业以后呢,会去一个大城市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她要每天坐着公交车去上班,与形形色色的人挤在一个车厢里。
那个时候,她在大城市,严熙光呢?
严熙光会在哪里……
28
水头镇虽小,却是中国重要的皮革产地之一。
沈木星每次写作文的时候,都会骄傲的这样介绍:“全世界每五条皮带,就有一条出自我的家乡。”
在这里,几乎家家都有转鼓,小的时候她最常听到的就是小作坊里生皮在转鼓机里翻滚着的声音,最常闻到的就是鳌江水里飘过来的污染臭气。
猪皮经过“脱毛、脱脂、铬鞣、染色”等几道工序后,可以产生一吨污水。而这个小镇的最大皮带制造商,年产皮带1500万条!村镇附近的水坑恶臭扑鼻,水面暗黑,靠近待一会儿,就会觉得头晕脑胀。
夏成的母亲潘梅就是镇上最出色的皮革老板,干练自强,不甘心和丈夫窝在小小的牙科诊所里,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找了几个合伙人,在镇外的破房架子上改了一张油毛毡,建起了自己的厂房。
如今,潘梅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皮革厂老板,潘梅总夸沈木星头脑灵活、聪明嘴甜,将来要讨她到家里做儿媳,替她持家。
去夏成家做客之前,沈木星就接到妈妈的电话,佘金凤虚惊一场地说:“误会了误会了!”
原来潘梅刚刚给她发了短信说,夏成带回的女孩并不是什么女同学,而是一个皮革厂小女工,这厂妹不知怎么就勾搭上夏成了,两人成了朋友,夏成不仅让爸爸免费为她堵牙,还留她在家里吃火锅,搞得潘梅不怎么乐意。
而这顿饭,沈木星是被潘梅招呼来的。
火锅热腾腾的,气氛却冰冷。
潘梅板着脸坐着不动,像在开董事会,夏爸爸替她夹菜,沈木星被夹坐在女孩和潘梅中间,安静地低头吃火锅,偶尔看一眼对面的夏成。
夏成把头发剪短了,穿着也不再像小镇青年,他见到沈木星的时候只是冷淡的打了声招呼,到现在也没说一句话,与平日里的那个缺心眼又嘴贱的臭小子判若两人。
沈木星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忽然又从盘子上面离开,抬起眼看她,沈木星赶紧低下头去吃鱼丸。
潘梅抬了抬下巴,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叶蓉,叶子的叶,芙蓉的蓉。”
叶蓉这女孩,眼睛生得真媚,影沉沉的,眼尾上挑。只不过塌鼻梁,小翘鼻,皮肤黑,难得这些特质放在一起还能拼凑出一张艳丽的脸庞,就是穿着打扮土气寒酸了些。
“你怎么不动筷?”
叶蓉听话地“哦”了一声,款款将筷子拿起,望着锅,嘴唇抿出一个矜持的弧度,张望着锅里什么食材煮熟了,半晌,她什么也没夹,撂下筷子,喝了口水,然后恭顺地朝潘梅一笑。
夏成起身,从锅里夹了一只还没煮熟的虾,丢进了叶蓉的盘子里:“吃啊,瞅什么呢?”
“哦,谢谢!”叶蓉低头用筷子碰了碰食物,新的烦恼缠绕在她的细眉之间,要不要下手去剥那只还有块青的虾呢?
潘梅眼观鼻,鼻观心,说:“木星,去厨房给客人拿一次性手套。”
“哦!”沈木星撂下筷子,进了厨房。
29
沈木星进了厨房,走到筷笼子里抽出两根筷子,一回身,夏成的身子就堵住了她的去路,沈木星吓了一跳,拍拍胸脯,看着他:“被你吓死了!”
“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他的声音明明是质问,却是冷冷的,似乎是压抑了很久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沈木星低声说:“我手机被我妈没收了呀,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要不是你,我能被老师训吗?”
“两个月了,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
他打断她:“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我的电话,临走之前我是不是给过你一张电话卡?上面有我的号码!”
他突然的激动语气让沈木星手无足措。
她吸上一口气,狠下心咬咬牙,看着地上的瓷砖:“你说那样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回。”
夏成咬咬牙,目光中霎时间风云涌动,脸上变得惨白一片,他把脸侧过去,也低头看着地面,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却站成了两条平行线。
不多时,他的脸又转了回来,看着她。
“你是不是跟谁好上了?”
沈木星像是被探照灯罩住的小贼,瞠目结舌。
夏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见她小脸涨红,忽然抿起唇,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转身出了厨房。
他转身的前一秒,他的眼神似乎是从沈木星身上生生撕下来的一样,让沈木星心尖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