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暑假,她剪了短发,温以恒十六。
她来的时候恰好碰见他在村口和小混混抽烟。
“小小年纪不学好,把烟掐了。”
温以恒呛了一口,一看是她,眉梢眼角就噙上了笑意:“老师管的有点宽啊?”
谁能想到被小孩欺负从不吭声的她,会戳着一个黄毛的鼻子兴致问罪:“你们知道他才几岁吗给他抽烟!”
黄毛“哎呦”了一声:“温以恒,你小子不会还没断奶吧?”
去年用蛇捉弄她的小男孩也长了个,染了一头红毛,知道她怂,上前歪脖挑衅:“老阿姨,我们抽烟关你屁事啊?”
没想到她伸手给了红毛一拳头,怼在他的肩膀上,把红毛怼了一个趔趄,说:“以后离他远点!”
温以恒把烟一丢,踩灭,攥住她的胳膊往家里拽,他的个子窜得很高了,腿也长,她有点跟不上他的步子,踉踉跄跄,纵然狼狈,却还在他身后婆婆妈妈。
“臭小孩,少跟那些黄毛混,你以后也想变成他们那样吗?”
“你想在村口开小卖部吗?”
“你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抽烟,我就告诉你太奶奶,让太奶奶告诉你爸,告诉你妈。”
“你去告啊!”他把她甩进老宅的大门里,“反正他们也不管我死活!最烦你这种打小报告的老阿姨!”
而她对他,怎么样都没脾气似的。
“我是说下一次,又没说这次,去,把你期末的卷子都给我拿来。”
第四年暑假,三五个小混混叫嚣着跑开,温以恒拿着酱油从小卖部出来,就看见她拎着沾满土的书包,心急如焚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呢?”
“臭小孩,你快帮帮我,我的平安扣被他们扯断了,一个这么大点儿的小剪刀,木头的,上头刻着‘出入平安’,你帮我看看,会不会甩进沟里了。”
“他们欺负你了?”
“一群小屁孩。”
“你怎么不喊啊?我就在小卖部里!”
“你快找吧!就这么大,一个小剪刀吊坠。”
“你傻的吗!找什么破坠子!走!给你瞧瞧我是怎么揍死他们的!”
“哎呀你别闹了!眼看天就黑了,再不找明天一过车就给碾碎了!”
那天晚上,她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回去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攥着断裂的红绳默默掉眼泪。
温以恒想让她开心点,就把自己的成绩单掏出来,悄悄翻开她的书包,书包里有个绒布小盒,打开,盒里放着一枚毕业生纪念章,章上刻着“中山大学”。
他把成绩单折成小方块,放进了小盒里。
全年级前一百人的名单里,温以恒的名字,排在第一。
少年仍背对着小叔,看着月亮。
“小叔,问你个事。”
“嗯。”
“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七年了。”
少年的眼睛闭上了。
一切,都有了答案。
152
第二天早起,严熙光用水盆洗洗脸,在水渠边刷过牙,来到沈木星下榻的房间时,她的被子已经叠成了方块,床铺空空。
严熙光有点急,回屋叫侄子,温以恒昨夜凌晨才睡着,哼唧一声抱着被子打了个滚。
严熙光拿起电话拨通她的号码,响了几声没人接。
床上温以恒闷哼一声,闭着眼睛说:“跟我太奶奶出摊去了……”
严熙光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来到廊桥下,晨光中那座孤零零的廊桥横跨在溪涧,桥体朱红,仿若穿着嫁衣苦守的新娘。
他走上桥,外婆坐在炉旁扇风生火,两个买早点的男人站在摊前,沈木星正把米浆往铁模子里倒,薄薄一层放入沸水锅中,上一锅熟透的米面在她的手中脱模,撒上炒菜,淋点醋,卷成小卷,摘下一只塑料袋包好,递到客人手中,整个过程驾轻就熟,利落熟稔。
严熙光出现在她眼中时,沈木星的瞳眸一亮。
“你起来啦?要不要吃?”
他微笑着摇摇头:“陪我走走。”
沈木星摘下围裙,挂到外婆脖子上去,外婆笑了笑,拍拍她:“快去吧!”
攥过她的手,她的手被米汤浸润得湿润温热,比刚脱模的米面层还要柔软。
二人漫步在廊桥之上,溪水潺潺,鸟鸣悦耳,脚下的木桥碎影斑驳,空气里漫着淡淡香火味,桥上有一个老婆婆,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叩拜。
沈木星看那玻璃龛内的三尊彩色泥塑,问:“这座桥上的香火一直挺旺的,不知供的是哪路神佛,本地人,你给讲讲?”
严熙光淡淡地看了一眼,三座泥塑是一座女像,一座男像,一座小儿像,也说不好是菩萨还是仙人,有点为难。
“我不信神佛。”他说。
正在这时,沈木星的电话响起,来电的是夏成,沈木星先是一愣,这个名字已经多年没有被提起过。
严熙光在廊下坐定,很耐心地等她通话完成。
“怎么了?”他问。
沈木星望着严熙光,努努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夏成来电说,沈冥申请了减刑,因为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可以提前释放,后天出狱。
沈冥只在狱里通知了夏成,却没联系沈木星,夏成不知道,还问沈木星明天会不会来接他出狱。
其实在沈冥砍伤卡卡之前,沈木星很疼她这个弟弟,但自从他对卡卡下手,沈木星就对沈冥有了一些看法。回想起沈冥在发廊险些对卡卡动粗的那次,尽管她是最理解沈冥的那个人,但对伤害自己女人的男人,她还是不能接受的。
沈冥的变故发生时,恰逢她也处在人生的低谷和转折,当时家里所有人都瞒着她,生怕影响她高考,后来上了大学,她撞破了母亲用沈冥的手机跟自己联络,母亲才告知实情,但对案件细节家人还是尽量闭口不谈,加之严熙光的出国让沈木星萎靡不振,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她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也就没有精力去管别人了,只知弟弟将卡卡砍伤被判刑,而卡卡也在出院后也远走他乡。
一想到瘦弱的卡卡拄拐踽踽独行的身影,沈木星就恨不得让沈冥在监狱里呆一辈子。
然而恨时这么想,大多时候都是愧疚,回想他出事前状态就不太对,可她心思都在恋爱上,忽略了。
于是她和夏成商量好,她明天就动身回老家接沈冥出狱。
“到底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膝边,仰头看着她。
“我弟弟的事,你可能不知道,他进监狱了。”
“嗯……”
“沈冥把她女朋友给打伤了,给关了几年。现在就要出来了,我得亲自去接。”
严熙光原本攥着她的手在掌心把玩,听她说完,他的手却不动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突然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往佛龛处走,三尊泥胎偶像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们俩,严熙光长腿一曲,直直地跪在了蒲团上,沈木星怔怔的,被他一带,也跟着跪了下来。
不是说不信神佛么……
严熙光对着佛龛叩了个头,扣完头双手合十,对着袅袅香火处沉声说:
“菩萨保佑,沈木星和我,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好土的词儿啊……
沈木星笑望着他,却见他鼻尖已渗出一些细密的汗珠。
沈木星眼里的玩笑渐渐褪去,心底生出丝丝隐痛。
沈木星也学他样子,双手合十,在三尊雕像前,默默磕了个头。
二人站起,严熙光牵着她的手往桥下走。
“你去接沈冥,我送你,顺道看看你父母。”
沈木星犹豫一番,扭扭捏捏,终究还是心事重重地答应了一声。
“听你的。”
153
在泰顺又住了一晚,早起赶到水头,沈木星带着严熙光去父亲的学校取车,父亲在上早自习,她和他在校门口等了一会。
当天下了雨,有些凉,穿着米色毛衣的严熙光,干净软糯,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偶尔有迟到的女孩子路过,都忍不住频频回头多看他两眼。
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操场上,他唯唯诺诺地跟门卫说了两句,门卫也不肯给开门,三人只能隔着校门口的栅栏会了面。
父亲见到严熙光时,错愕全写在脸上,严熙光则微微颔首,不咸不淡地叫了声“叔叔好。”
沈父的下巴像掉下来了一样,点头哈腰的幅度竟然比严熙光还要大,仓促地连说两句:“你好!你好!”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家?”父亲问沈木星。
“昨天回来的,先去他老家了。”
“那那那……”父亲结巴了半天,嘴绊住了。
沈木星着急接人,挥挥车钥匙草草跟他告别,牵着严熙光的手就走了。
沈父望着二人离去背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转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给沈母打电话:
“老婆,你快去买条鱼,再买只鸭,江蟹也搞一点……”
……
沈木星开着父亲的二手雅阁,载着严熙光去了关押沈冥的十二监区。
出狱的手续很繁琐,沈冥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铁门涩然大开,走出一个寸头的年轻人,穿一条破洞牛仔裤,一件松垮褶皱的黑T恤,外套是一条褪了色的棕色灯芯绒夹克。他觑着眼抬头望天,舔了舔干得发白的嘴唇。
严熙光坐在副驾驶,递给沈木星一个鸭舌帽,沈木星紧抿着嘴唇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就推门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