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走上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站在对面看着眼前的那个小子,情绪一下子就没能控制住,双唇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一瞬间热泪盈眶。
沈冥看见她的时候,明显一怔,下一秒就像个孩子似的满眼笑纹,眼圈也红了,三步两步走过来,将她抱在了怀里。
“姐。”
沈木星哭了起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里。
“姐……”
她捶了他两下,恨都在拳头上,凿得他后背咣咣响。
想说的话,都被激动的眼泪噎在嗓子眼了。
片刻,沈木星放开他,将帽子扣在他几乎露头皮的秃脑壳上,揩去他的眼泪,拍了拍他的后背:“走吧,上车。”
沈冥却没动,转瞬之间,眼里的激动就退却干净,他的目光僵直地凝视着车旁正抽烟的男人,那男人背对着他们,正抽烟,沈冥声音涩涩地问:“姐,那人谁呀?”
沈木星用手挡着嘴,悄悄地对他说:“你未来姐夫。”
她朝他招手,严熙光回过头,低头踩灭了烟,朝他们走来。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沈冥面前,挡住了太阳光。
沈木星的电话正在这时响起,是夏成。
“木星,接到人了吗?”
“接到了,你在哪儿呢?没看见你呢?”
“实在太太太太不好意思了!刚刚有事给绊住了,我现在正往水头赶呢!饭店我订好了,给沈冥接风洗尘!”
沈木星看看严熙光,看看沈冥,严熙光率先伸出了手,说了声你好,沈冥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只搭了一下他的手,就放开了,说:你好。
沈木星为难地说:“要不改天呢?”
夏成说:“什么改天?你都推我多少个改天了?”
沈木星说:“我男朋友来了,我打算带他去我妈家吃呢……”
夏成顿了顿,说:“那我更要请客了!你别啰嗦了!包厢发给你!就这样了!我开车呢不说了!”
挂了电话,沈木星看看沈冥和严熙光,说:“夏成说要请客。”
沈冥说:“我想吃妈包的馄饨呢……”
沈木星犹豫不决,严熙光却对着沈冥说:“一出狱就来找你的朋友,你认识几个?”
沈冥闻言,竟垂下眼帘,努努嘴,用脚蹭蹭地上的沙子,这才说:“那就去吧。”
沈木星笑了笑:“走吧,上车!”
154
夏成订的是温州菜,一进转门,两个迎宾深鞠一躬,服务生齐刷刷地喊起饭店的口号,吓了沈冥一跳,直往沈木星身后躲,服务生将三人引至包房,途中由于饭店里刻意营造的昏暗氛围,地砖又仿造石板路铺就,险些把沈冥绊倒,几次都是严熙光扶住了他。
推开包房门,室内是船坞画廊装修,服务生热情地说马上走菜,门一关,地上的干冰就升腾起来,巨大的红绿灯球在棚顶闪烁,有一种诡异的江南烟雨dis氛围。
服务生如仙子般呈上一道道菜品,一道家常鱼饼炒芹菜,用一个巨大的盘子盛装,盘沿点缀一只开了屏的孔雀。
鲤鱼跃龙门造型的陶瓷盘里,盛的是大排档里二十块一碗的鱼丸汤,最抢眼的当属那道怀溪番鸭的容器,盘子是穿着粉色吊带的性感美女侧卧在青草地上,用肩颈和脚尖撑起一个釉亮的瓷盘。
沈冥没有见过这阵仗,眼睛不够看。
严熙光似乎对那个红泥小火炉很感兴趣,白皙的手握上炉上的茶壶柄,拿起茶壶柄掂了掂分量。
上到第四道盘香鳝鱼的时候,包厢外传来了夏成的声音,他一露面,沈木星差点认不出,人倒是还是那个模样,瘦瘦高高的,不过气质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两侧的头发推光,中间扎起一撮黑亮的小辫,左耳打着耳钉,黑色的棉麻盘扣唐装褂子,腕子上缠几圈小叶紫檀串,拇指间盘着念佛计数器,一派神采奕奕,富贵精明。
“来晚了来晚了!”夏成一进门,沈冥就站了起来,夏成先把宝马的车钥匙往桌上一甩,两兄弟爽快一笑,两只手掌一拍掰起腕子,夏成的手劲明显威风凛凛,沈冥的手臂被他笑着就按了下去。
夏成的笑眼在沈木星的脸上转了一下,一双手便朝着严熙光伸了过去,这桌子大,他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到了桌子上,双手握住了严熙光的手。
沈木星介绍道:“这是严熙光,这是夏成,我和沈冥的发小。”
夏成伸出手的时候,严熙光就已经站了起来,谦谦地跟他握了一下,又把手抽了回去。夏成声音爽利地说:“久仰久仰,以前就常听木星提起你。”
“幸会。”严熙光虽不爱笑,但目光却很真诚。
严熙光坐在沈木星旁边,夏成赶紧拿起火炉上的茶水,挨个给三位斟茶,说:“来吧!都别客气!动筷吧!”
满桌家乡菜,沈冥看得实在眼花,沈木星先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块鳝鱼肉。
夏成歪着头,怜爱地望着沈木星,就像大哥哥看自己的妹子一样,柔声说:“你变漂亮了,长开了。”
沈木星莞尔一笑:“你品位提升了。”
夏成用食指指了指她,心照不宣的样子。
夏成问:“你现在干什么呢?”
沈木星说:“辞职了,在准备司法考试,打算明年试一试。”
“天下第一考啊!很难的,你报班了吗?”
“我自学,听网课。你呢?你怎么样?”
夏成也不动筷,悠闲地盘着手里的念佛器:“创业,做宠物用品。”
“生意不错吧?我听说污染整改后,很多制革行业都转行做这个了。”
“还行吧,刚有了点小起色,也算没给我妈丢脸。”
提到夏成的母亲潘梅,沈木星忽觉感伤,距离上次见夏成,还是在四年前……
当时正赶上春节回家,家里一群七大姑八大姨刚走,沈木星在看春晚,母亲坐到她身边跟她说,你知道吗?小裁给家里打电话了。
沈木星身形一震,诧异地看向母亲,那时她已有一年没有收到严熙光的消息了。
母亲说:“他给他外公家打了个电话,给老裁也打了,说是在那不勒斯拜了师,拜了个什么师父我没记住,意思是他们那儿最好的大师。小裁缝没准要出人投地了。”
沈木星没说话,脸色漠然。
母亲又试探地说:“你都没换号,他联系你没有?”
沈木星说:“我不会换号的。”
“那你就傻等吧!我当初说的话是不是应验了?”
沈木星紧紧闭着嘴,不发一语。
母亲刚要发作,夏成却着急忙慌地冲进了沈家门:“佘姨!我妈被警察带走了!”
后来沈木星也是听妈妈他们闲聊时知道的,夏成的妈妈因为非法排污被判刑了,厂子也倒闭了,夏成大四就辍学,回老家四处借钱。
也是从那年开始,沈木星害怕亲戚扎堆,害怕过节的鞭炮,暑假就跑到外婆家去给温以恒补习,寒假就留在广东做兼职。所以,对夏成的情况她也不很了解。
夏成把目光转向严熙光,满眼的打量,笑呵呵地问:“你们俩都在深圳?”
沈木星说:“嗯。”
夏成说:“哦哦,那还不错,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严熙光说:“裁缝。”
夏成点了点头:“啊!裁缝好,裁缝好,我记得你以前就在镇上做裁缝,现在去深圳也还是老本行啊?”
严熙光说:“是,倒是不会别的。”
夏成笑了:“哎,现在随便做点什么不赚钱啊?给人打工赚不了几个钱的,还得自己创业,你说是吧?”
严熙光说:“对。”
夏成说:“男人嘛,累,不干出一番事业来,一辈子都不甘心。但是女人就不一样了,我以前就跟木星说,去深圳那么远干嘛呀,家乡风水好,做点什么都发财。你去深圳混十年,都不一定买得起房,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严熙光只是喝茶,微笑,茶杯放下的时候,修长的手指轻敲茶杯边缘。
沈冥瞅瞅这个,瞅瞅那个,默不作声地吃饭。
夏成又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这话问的是严熙光,沈木星不是第一次跟他参加饭局,知道饭局一久,他必定精力不集中。沈木星就时刻盯着他,能让他少应对就少应对。
“他老家是泰顺的。”她说。
夏成说:“泰顺好啊,文泰高速一开,泰顺那边旅游就发展起来了,你家里有老宅吗?”
严熙光直勾勾地盯着那红泥火炉,一动不动,又死机了一样。
沈木星赶紧帮他回答说:“他家有。”
夏成给沈木星倒酒,说:“我听说很多人去那边做民宿,有老宅的话能赚一笔吧?”
“啊,那不能卖,那是他外公外婆的宅子。”
“那将来不也是你们的吗?该租的租,该卖的卖,在一线城市混,不容易,将来再生个小孩,哪里都要用到钱,他挣辛苦钱,压力也是真不小。”
沈冥鼓着腮帮咀嚼着,艰难地吞咽下满嘴饭菜,说:“姐我吃饱了。”
沈木星摸摸他的头:“你慢点。”
夏成说:“狼吞虎咽的,再吃点。”
沈冥摇摇头:“吃不下了。”
沈木星对沈冥说:“我先去个洗手间,你跟夏成先聊着啊!”
沈冥点点头。
沈木星拉起严熙光的手,严熙光的目光从小火炉旁移开,很听话地起身,随她走出了包间。
夏成问沈冥:“出来干什么想好了吗?”
“没想好呢……”
“你在里面都干什么啊?就天天吃饭睡觉?”
“干活啊……”
“干什么活?”
“踩车。”
“踩车?”
“踩车就是踩缝纫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