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冬至的夜暗得早,不到八点天色已经黑沉,夜空不见一点星辰,只有街角几盏仿古灯要亮不亮地投下几抔薄光,肃寒的风一阵阵地吹拂而来。
赵卿陆看不见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在对自己进行长达十秒的审视后,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恨不得立刻用脚上这双人字拖刨出一个大坑,好把自己埋进去。
说起来距离离开音乐会现场不过短短几个小时,那她究竟是如何从光鲜亮丽沦落到连头发丝都写着草率的地步?
被谁揪住这副鬼样子不好,偏偏又是谢大狗?操蛋的生活果然诚不她欺!
周围没什么人经过,偶尔几道引擎声划过,车轮倾轧枯枝败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在赵卿陆的小心脏被轮胎碾了差不多三遍后,她深吸一口气,飞快抓起地上的塑料袋,趿着拖鞋,甩头就跑。
快到小区门口,悄咪咪地往一旁的广角镜看去,一道颀长的身影浸在夜色里,半步未挪。
谢遇时还在。
脊背似乎松垮些,半倚在车门旁,明明灭灭的光影下,神色看得不太分明。
赵卿陆长长叹了声气,认命般的转过身,龟速走向这位被妻子抛弃却依然在原地无怨无悔等待着的深情大狗。
“你过来干什么?”赵卿陆抬高下巴,双臂交叠在一起,姿态傲慢。
——赵小鹿鹿生存法则之一:只要她装作无事发生,世界依旧太平。
谢遇时站直,目光自然扫落而下,却没开口,安静盯住她的脚。
赵卿陆如临大敌,眼疾手快地捧住他下巴,猛地往上一抬,吊着眉梢先发制人:“我和你说话,你往哪看,知不知道这样很没有礼貌?”
平时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小身板,力气就跟个金刚芭比似的,谢遇时下巴差点被她掰脱臼。
等她松手后,谢遇时面无表情地转了转脖子,冷声道:“跟我回汀兰,我会找人来照顾她。”
说实话赵卿陆有点心动了,但桑陌不喜欢陌生人进她家,这种想法只好作罢,“不用,我能照顾好她。”
谢遇时没接话,满脸写着“是吗,我不信”的质疑。
赵卿陆:“……”
我管你信不信。
谢遇时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数秒后,拿出杀手锏,轻声慢笑道:“卿陆,这里人多眼杂,被有心人看到你现在这副……”
他喉结滚动,咽下“邋遢至极”四个字后,平静地说,“样子,明日头条可能……”
话还没说完,赵卿陆整个人飞进车里,啪的一声巨响将门阖上。
动作一气呵成,高权在前座目瞪口呆。
赵卿陆长吁一口气,正在窃窃自喜保住了体面的晚节时,忽然听到引擎启动的声音,车身飞快没入夜色。
等等?
她就这么被骗上车了??
“你快掉头,我要回去,没我在桑陌一个人不行的,她还发着烧呢。”
谢遇时不应答,叫了声“高权”。
高权了然,拨出一串号码,言简意赅地交代几句后,扭头汇报:“谢总,太太,已经安排好了,马上就会有专业人士去照顾桑小姐。”
怕赵卿陆听不清似的,特地加重“专业人士”四个字。
赵卿陆的注意点落在另一个地方:“桑陌已经睡着了,估计叫都叫不醒,你们要怎么进去?”
谢遇时目光看过去,传递出“这就要看你识不识趣了”的意思。
赵卿陆喉间一哽,在心里说服自己专业医护人员肯定比她会照顾人后,不情不愿地将大门密码告诉高权。
“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要不然……”要不然半天,最后只憋出:“我要你们好看。”
车开到半路,赵卿陆脑袋晕晕乎乎的,肚子隐隐传来阵痛,浑身都提不起劲。
没了虚张声势的姿态,整个人看上去像软软乎乎的小猫,伸出的爪子挠不伤人,反倒像是在撒娇。
谢遇时侧目看向一个身位之隔,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写着“你快来抱抱我”六个字的塑料老婆,喉结轻轻滚动了下。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高权下意识看了眼后视镜——情商负数的大Boss正缓慢抬起他镶金般尊贵的手。
眼见就要落在总裁夫人的脑袋上,忽然一顿,在半空拐了个方向。
他轻轻扯了下领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多时放回自己膝盖。
高权:“……”
指望这大魔头开窍,还没恒越明天就倒闭的可能性更大。
赵卿陆叹了个“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觉得自己能从狗男人那得到一丝温暖”的气,从包里拿出眼罩戴上,拿后背对着谢遇时。
失去人声的狭小空间一下子安静下来,空调出风口传来阵阵暖气,谢遇时目光再次侧了几度。
这会赵卿陆已经脱下外套,上身只穿着一件贴合肌肤的针织衫,蝴蝶骨的轮廓在昏黄的车灯下依旧分明。
盯着看了会,才察觉出不对劲,往前再追溯会,似乎从上车后不久,这种不对劲就有了苗头。
像在强撑着不适,脸色白的仿佛在水里泡过的素描纸。
在谢遇时印象里,只要赵卿陆这双上了巨额保险的脚跨出汀兰公馆大门,脸上的妆容永远是精致的,今天这副状态,就显得潦草太多。
扎了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后颈渗出一层薄汗,有几绺碎发被汗液洇湿。
“卿陆。”谢遇时心头被什么东西敲了下,语气不由加重几分。
手刚搭上她的肩,呜呜咽咽的啜泣声混在暖气里,无孔不入地往心里钻,他不受控地收紧了手。
赵卿陆小腹疼到不行,哪还顾得上他的异样,“谢遇时,我肚子疼,脑袋也晕,身上还没有力气。”
她转回身子,手攥住谢遇时衣角,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我这是得了绝症还是要流产了啊?我会不会死啊。”
后座的动静越来越大后,高权没法再麻痹自己只是打个顺风车的弱小乘客,刷地转过头,对上一张白得像鬼的脸,呼吸滞了滞,随即让司机掉头去最近的医院。
赵卿陆将脸埋在谢遇时胸口,清泠的木香味撞入鼻腔。
隔着一层单薄的衬衫,温热的触感清晰,甚至能感受到流畅的肌肉轮廓线条。
心跳很没出息地漏了几拍。
出神几秒,小腹传来的阵痛硬生生将她的色意掐灭,赵卿陆哭得一抽一抽的,“我昨天刚下单了几个包包,还有新鞋子新首饰,它们都还在路上,怎么我也跟着上了黄泉路?”
谢遇时顿了几秒,将人往怀里拢。
估计已经勉强自己将丈夫爱发挥到了临界值,只是抱着,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似察觉到他的敷衍,赵卿陆从他怀里抬起脑袋,眼里浸着水光:“你是不是在暗自窃喜?”
“是不是就等着我和美丽世界saygoodbye,你好去找新的beautifulwife?”
“你的sce呢?被你的狗爸爸XiaoWangXie给吃了吗?”
谢遇时:“……”
来得巧,今晚正好是陈楠值班,她推推眼镜,“检查结果没什么异样,照你说的,如果只是肚子疼头晕乏力,多半是吃坏肚子了。”
谢遇时小幅度点了下头,回病房时赵卿陆已经醒来,靠在枕头上睁着大眼睛看他。
气氛陷入微妙的凝滞状态。
赵卿陆幽幽叹气,朝他摆了摆手,累觉不爱地说:“行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没得绝症也没怀孕,只是又一次被吓到了肾上腺素飙升。”
话一说完,又觉得不对劲。
她哪来的刺激源?而且她是被疼晕过去的吧,还是肠胃那地方。
该不会这下是真得绝症了?要不她还是退而求其次怀个孕吧,保住命最重要,毕竟衣帽间里还有一堆等着她去宠幸的小宝贝们。
思绪百转千回间,听见谢遇时淡淡开口:“卿陆,你今天晚上都吃了些什么?”
“我都快急死了,哪还有心情吃东西?”
这话刚说完,赵卿陆脑袋噼里啪啦地炸开千百条思绪,最后全部归为一句话:“尝了两包感冒冲剂算吗?”
她声音越来越轻,“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亲手泡过那东西,怕水温不合适会影响药效,就自己先试了下。”
谢遇时:“……”
从小一起长大,谢遇时知道赵卿陆这张鹿嘴严苛到了极点。
就算是外卖,没个四星级看都不会看一眼。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塑料姐妹,把自己作死折腾进医院。
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这位在人间活了二十四年的小仙女,居然还没学会水温是会自己降下来这个道理。一不小心还试了两包,谁看了不说一句她真行。
谢遇时没接话,递过去一个“世上竟有如此奇葩”的微妙眼神。
赵卿陆小声逼逼:“还有一包螺丝粉。”
谢遇时:“什么?”
“就那闻起来臭臭的,”她眼睛忽然放光,“但是真的好吃,就是有点辣,我嘴巴都给烧红了。”
谢遇时想起她比小龙虾还红的嘴唇,默了默,半晌眼睛又不自觉看过去。
看得赵卿陆无地自容,刚把头埋进被子,模糊的声音响起:“你先休息,有任何需要,就告诉高权。”
赵卿陆慢半拍地哦了声。
高权在病房门口等着,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亦步亦趋地跟上前,“谢总,需要将这次的假新闻事件压下去吗?”
本以为大Boss看到太太现在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会升起恻隐之心,哪成想,对方毫不留情地甩过来三个字:“没必要。”
但凡桑陌从一开始动了借用赵家势力替自己洗刷冤屈的念头,现在也不至于发展到被整个新闻圈抨击的地步。
高权一顿,将到嘴边的“那就这样放任不管?你老婆还不得哭死”咽了下去,在身后安静如鸡。
沉吟片刻,谢遇时说:“找到能证明她清白的证据,等事情反转后,再放大舆论。”
高权敛下“呆瓜总算开窍”的欣慰神情,点头应了声。
这件事情和谢遇时没有半点关系,但一想到还瘫倒床上、满脸生活全是枸杞的小花鹿,他心头涌上难言的烦躁。
话题结束,想起什么,高权提议:“谢总,趁这机会,您也做个肠胃检查吧。”
谢遇时拂了他的好意,揉着眉骨说:“我还有事要先回公司,你留下来帮忙照看,太太有任何需求,都尽量满足。”
“是。”
高权将人送到车库,半路接到紧急电话,神色一凛。
“谢总,还有一件事,是关于谭副……谭建彬的消息。”
他斟酌着措辞,见对方没有打断,导出视频,将手机递过去,“这是谭建彬最近的采访视频。”
谢遇时看了两遍,才搁下手机,脑子里全是谭建彬那句“企业经营不应该只讲求利润,更重要的是不愧于良心,这也是我当初成立锋行的原因”。
这句话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实际上字句都在给恒越落实“黑心企业”的标签。
很难不怀疑,最近将恒越推上风口浪尖之上的“偷工减料”、“投机取巧”这些类似的负面热搜,没有谭建彬的功劳。
视频里透露的关键信息有限,但就是这种似是而非的说辞,才能给旁观者足够的想象空间,也不难看出谭建彬与谢氏反目成仇已经成为秘而不宣的事实。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几乎没人敢轻易插手惹上这身腥,就等着两边争个头破血流后,好捡现成的残羹冷炙。
不管最后输赢如何,经过这一遭,恒越必定元气大伤,到那时候,谢季两家在北城分庭抗礼的局面大概率将遭到重新洗牌。
谢遇时没什么情绪地掀了下眼皮。
高权一时半会琢磨不出他的意思,“现在的舆论对集团很不利,谢总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虽然公关那边已经尽力在压,但明显谭建彬这次是有备而来,消弭的热度总能在第一时间死灰复燃。
谢遇时轻扯了下唇角,单臂支在车门上,打火机在指尖不停打转,有节奏地发出噌噌的声响。
地下车库一片沉寂,衬得这动静格外突兀。
高权耳边又响起方才的嗤笑声,顿时明白外界的舆论自家老板是一点没放在心上。
说起来也不能怪自己犯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大忌,谁让谢遇时在处理夫妻关系上的负能力,经常会让他忘记对方在商场上的杀伐果断。
谢遇时从车里拿出平板,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等文件传过去后说,“你亲手将这份文件交到谭建彬手上,够他消停一阵了。”
高权没有点开看,直接应下。
赵卿陆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她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然后开始复盘自己昨晚都干了哪些令人发指的事。
复盘的结果是她完了,她不再是连毛细血管都刻着“完美”这两个字的致命女人了!
赵卿陆心如死灰,仿佛已经看到沈千凝和她的小跟班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画面。
躺平任群嘲的姿势维持了零点零一秒,忽然像条被烤熟的皮皮虾一样,虾躯猛然一震,抄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点开微博看。
刷了差不多十分钟,赵卿陆转悲为喜——热搜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就连个人超话里都没有出现类似“豪门第一名媛?笑话!”的黑帖。
虽然昨晚那一溜的骚操作确实需要用一生时间来治愈,但万幸的是,她的盛世美颜和高贵冷艳的气质还没有被互联网荼毒,传播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要不是谢安蕊恰如其分地发来一段动态截屏,告诉自己已经成为恒越员工茶余饭后的谈资,赵卿陆还能带着这种快乐到飞起的心情进入午睡模式。
吃瓜届资深人士:【吼吼,兄弟姐妹们,你们猜我在自家小破公寓楼下看到了什么?】
【放个耳朵。】
【放个屁股。】
【放根腿毛。】
……
等到没部位可以给八卦作践后,赵卿陆终于在【放个屁】下,看到了卖关子近半小时的小破公寓业主发的第二条消息。
吃瓜届资深人士:【我们的大Boss和他的小娇妻!!!】
吃瓜届资深人士:【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赵卿陆:……?
真是好大的惊喜。
底下有人不信:【大Boss跟Boss夫人去你那公寓干什么?微服私访吗?】
吃瓜届资深人士:【管你信不信,反正瓜我是放出去了,真假自辨。】
撂下这句后,群里直接炸开锅,等抛下悬念的时间过得差不多了,首发瓜人才慢悠悠地甩出去几张照片。
从刁钻到扭曲的拍摄角度来看,这些照片全都是偷拍到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谁来告诉她,她脚下的人字拖为什么会被画上一个醒目的大红圈?
【还真是总裁和他的小娇妻!】
【豪门太太就是不一样,拖鞋也穿得这么有风味/星星眼jpg】
什么风味?脚臭味吗?
这几张照片就像一把铁锤,直接把“大Boss与他的小娇妻深夜密会贫民窟”捶得死死的。
先前质疑的猹猹忙不迭跟风附和:【果然颜好气质好的人穿什么都漂亮。】
【可不?看太太这架势就跟迪士尼在逃公主一样。】
【我已经脑补出了一连串妖艳小作精和清冷大Boss的对手戏了,晋江文学诚不我欺!】
赵卿陆脑壳突突地疼,使劲闭了闭眼,就这一瞬间的工夫,捕捉到一个被她忽略的小细节。
赵卿陆:【你怎么会在恒越的磕CP专用八卦群里?】
赵卿陆:【?】
赵卿陆:【别装死,赶紧给我出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