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遇时沉默了足足三分钟,指尖捻着名片,忽然用力一捏。
高权喉结滚动了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斟酌后换了个话题:“有消息称,郁芊与谭家长子的婚姻将提前到下月十号。”
这件事谢遇时比高权更早听说。
其实也好理解,谭建彬需要郁芊的名声才气来为谭家镶上一块好看的金字招牌,同样郁芊也需要谭家的势力和资源,替自己在时尚圈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说到底,谭霄与郁芊的婚姻不过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
谢遇时:“我知道了。”
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高权拿捏不准他的意思,却没继续问下去,转身离开办公室。
深冬的夜色暗得特别快,窗外万家灯火亮起,在高空缀成一道敞亮无边的银河。
谢遇时熄灭大灯,摁下手边的落地灯开关,阖上眼,满脑子都是赵卿陆醉酒时红着眼眶问他:能不能别喜欢郁芊?别喜欢那个骗子?
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不算疼,但麻得难受。
季时樾的婚礼在谭霄之前举办。
这天,赵卿陆早起隆重打扮了一番。
白色高定小礼裙,领口系着蝴蝶结,收腰设计,裙摆遮去膝盖,细瘦脚踝被烟粉色小皮鞋的环扣紧紧包围着,长发盘成公主头,整个人看上去矜贵又优雅。
反观谢遇时,穿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黑色衬衫西服,像是完全没把这场婚礼放在眼里。
不过赵卿陆也能理解,他和季时樾从小就是死对头,没准这会还在心里诅咒新郎去婚礼现场的路上,连人带车一起翻进臭水沟。
谢遇时盯住她看了会,嘴唇轻轻抿动,声色寡淡如水,仔细一听,却能察觉他的不耐烦,“卿陆,一个婚礼而已,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二婚。
赵卿陆:“……”
听听,这是多么直男式的发言。
“你知道什么啊?我都提前打听过了,时樾哥的老婆长得特别好看,而且年纪还比我小了三岁又一百八十五天,我当然得好好打扮了!”
说到这,赵卿陆被比谢遇时还要无情的光阴蹉跎的有些伤感,露出了“要是人的美貌能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那这世界该有多美好”的哀怨神色。
赵卿陆:“万一婚礼现场被人拍到我和她的同框照,被她碾压,那我这张公认的漂亮脸蛋得往哪搁啊。”
谢遇时没接话,走到另一边坐下,手臂懒懒搭在椅背上,眉色极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化妆师敲门进来完成收尾工作,赵卿陆细致地看了半分钟,惊叹于自己美貌的同时,鸡蛋里挑骨头地进行了一番指点,最后才勉为其难地说了句,“行了,就这样吧。”
等人走后,赵卿陆摆开一排香水,一一往试香纸上喷了遍,没嗅出个高下,只好求助房间里唯二的活人。
她抬起头,在镜子里寻他的身影,两人目光相交后,她轻轻晃了晃香水瓶,“你过来帮我闻闻哪种味道更好闻。”
谢遇时缓步靠近,拿起试纸,每种气味都象征性地放在鼻尖停顿一秒,把皮球踢回去:“这些有区别?”
赵卿陆觉得荒谬,音调高了些,带点“你这鼻子是蜂窝煤做的吗?还能一路通到底”的质问。
“这差别可大了。”她拿起其中一个绿瓶子,“就拿这瓶来说,它用的是先锋人工原料,搭配天然香料,融合了铃兰、茉莉、风信子的空灵,又将绿叶的清透气息展现得淋漓尽致,还有这喷雾,细腻……”
谢遇时淡淡瞥她,忽然觉得她这张嘴要是用在推销上,一定是北城导购之光。
赵卿陆巴拉巴拉了一堆,连声附和都没收到,觑见镜子里男人“你继续说,反正我也记不住”的敷衍神色,顿时止住话茬,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句,“算了,跟你这种直男说了也不会懂。”
谢遇时眯了眯眼,拿起试纸重新闻了遍,指着自己最无法理解的气味,“就这个吧。”
赵卿陆眨眨眼睛,颇为肯定地说:“不愧是狗鼻子,还挺好使,这可是我专门让调香师为我定制的……”
谢遇时:“……”
一到婚礼现场,赵卿陆屁颠屁颠地没了人影,回来时脸上笑盈盈的。
对一旁正在玩手机的谢安蕊说:“时樾哥的老婆确实很漂亮。”
能从她的金口里听到对别人,尤其是同性的褒奖,大大出乎谢遇时的意料。
谢安蕊来了兴趣,放下手机,赵卿陆一脸“我这话可比珍珠还真”的诚恳,补充道:“我刚才去休息室见到她了,那脸超级小的,眼睛好大,皮肤也好白好细腻,气质特别好,就跟九十年代的港星一样。”
季时樾的结婚照早几天就在发小群里传遍了,一堆人感慨般配的时候,只有赵卿陆的注意力全都落在新娘子身上,当时就觉得惊艳,今天见到真人,只恨她身上的婚纱不是自己设计的。
赵卿陆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有光漏进去,星星点点的,身后人影憧憧,显得她灵动又可爱。
谢遇时心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酥酥麻麻的,刚垂下眼皮就听见她说:“结婚真好,我以后的婚礼也要这么办。”
他一顿,偏头去寻她的脸,似乎在对着这张漂亮脸蛋,回忆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违背伦理十恶不赦的话。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点深意,赵卿陆不知所以然地问。
被这么一问,谢遇时才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环住双臂,声线懒懒散散的,“卿陆你清醒点,你已经结婚了——而且是在四年前。”
语气还带点难以掩饰的得意。
“……”
用不着你提醒。
赵卿陆扯扯唇角,傲娇似的哼了声,“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已经被你糟蹋过了。”
谢安蕊听戏听到这,没忍住笑出声。
谢遇时:“……”
不知道被哪个字刺激到,话音落下的后一秒,大Boss坐直身体,拿出平时看财务报表和年度规划的认真劲,黑沉的双眸跟个雷达扫描仪一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扫射一圈。
赵卿陆有理由相信,就冲着他的较真臭脾气,连现在地上掉了几根头发丝都没能逃过他的钛合金狗眼。
空气安静了会,赵卿陆刚从托盘上拿起一杯香槟,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不过如此。”
嗓音压得不算低,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卿陆懒得再和这斤斤计较的男人较真下去,恰好这时贺泠迎面走来,朝他们招手示意了下。
等贺泠过来后,赵卿陆把位置腾出来,叫上谢安蕊:“你们这群臭男人自己玩,我要去找时樾哥了。”
贺泠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一旁的男人嗤笑一声,直截了当地表达出内心的不悦,细听还带点微妙的嫉妒。
短短半分钟,贺泠从一脸莫名其妙到了然于胸,夺过他酒杯轻嗅,随即笑得没个正经:“你这装的不是酒,是陈年老醋。”
谢遇时没理他,甩了个“没吃药就赶紧滚,千万别耽误治疗”的冷淡眼神。
贺泠见好就收,耸耸肩将话题带过去。
随口聊了几句假大空,贺泠问:“你刚才看到谭霄没,他今天也来了。”
谢遇时还真没注意。
见他这反应,贺泠心里有了答案,“最近谭家挺活跃啊,抢了你不少项目吧。说实话,我真没法理解谭伯到底怎么想的,另起炉灶这没问题,但为什么非得和你们谢家过不去?”
“野心太大。”谢遇时冷笑,“可惜实力配不上。”
正说着,赵卿陆踩着尖头小皮鞋,一脸“磕死我算了”。
他们从不在赵卿陆面前谈公事,见状贺泠把位置还回去,话题就这样被束之高阁。
赵卿陆递过去一个“算你有眼力见”的表情后,淑女风度抛之脑后,一屁股坐下,兴冲冲地要跟谢遇时分享自己和谢安蕊五分钟前尝到的盖世巨糖。
“你猜我刚才去找时樾哥,都看见了什么?摸头杀欸!呜呜时樾哥真是绝世好男人,和新娘两个人站在那就跟油画一样!我现在才意识到,真人CP可比电视里的假情侣好磕太多了!”
她感叹的时候,谢安蕊已经点开微博,片刻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这么好磕,为什么都没有CP超话?你和我哥那种硬邦邦到会碎牙的婚姻都有人在磕,他俩怎么会没有?!”
谢遇时:“……”
赵卿陆脑袋刚要凑过去,手腕被人拉住,她垂眼。
白皙宽大的手掌,手臂上裸着青筋,指腹泛着丝丝凉意,搭在她的细腕上,约莫过了两秒,缓慢又轻柔地摩挲着她分明的尺骨。
赵卿陆睫羽微颤,下意识想抽回手,他陡然加重力道,身子往旁边挪了些,距离近到能闻见对方身上的特调香水。
这男人在发什么神经?
还没想明白,新郎新娘隆重出场。
赵卿陆心思咻地飞到台上郎才女貌的年轻夫妻上,没去细究谢遇时有些隐晦的情绪,任由他把弄着自己手腕。
司仪声音响起的同时,赵卿陆感觉身上凝着一道火辣辣的目光,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来。
她转过脑袋,愣住。
郁芊怎么也在这?
两道目光精准地撞上,赵卿陆微滞几秒,咽下心口的不适,微抬下巴别开了脸。
婚礼进行到一半,赵卿陆才想起手包拉在休息室,等新郎新娘交换完戒指,原路返回。
隐隐约约听见走廊尽头有人在争吵,其中一道声音格外耳熟。
“我记得我说过,你在外面花可以,但别把人带到我面前,我看着恶心。”
“你又在发的哪门子疯?”
“那你又在这跟我装什么傻?不要以为我没看到你刚才和张老爷子养的小三眉来眼去的,没记错的话,这人现在还在你置顶栏里躺着。”
她声线很平静,“什么人都敢玩,你也不怕烂掉。”
赵卿陆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声压得很低。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郁芊站在阴影里,衬得身形极为消瘦。
男人身着昂贵的高定西服,侧脸轮廓并不分明,从身形看,像谭伯的儿子谭霄。
眼见男人扬起手掌,赵卿陆喊道:“谭霄哥,你们在聊什么呢?”
猝不及防的清亮女声插进来,两人齐齐一怔,郁芊深吸一口气平缓情绪。
谭霄一秒变脸,转身看见赵卿陆的那一霎那,目光忽然变得隐晦不明,迎光笑着走来:“是卿陆啊,好久不见。”
这一声让郁芊脊背瞬间绷直,她眼尾缓慢扫过来,幽深晦暗。
“和我女朋友在聊婚礼的事,我们打算过些日子就举办婚礼。”
“是么。”赵卿陆小声呢喃。
谭霄笑笑,扭头对郁芊说,“现在回大厅?”
“你先回去,我再待会。”郁芊眼神有意无意地看向赵卿陆。
谭霄象征性地点了下头,转而对赵卿陆说:“既然这样,卿陆我就先走了。”
谭霄离开后,郁芊才从阴影里走出,站在灯光下,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待见”三个字。
气氛有些僵。
郁芊目光始终聚焦在一处,渗着寒意,“赵卿陆,你刚才在可怜我吗?”
记忆里,这是郁芊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叫自己。
赵卿陆倏然一顿,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烦闷,“你少给自己加戏了……我只是觉得,你这脸本来就不好看了,再被甩上一巴掌,太影响我的观感了。”
她没看她,硬邦邦地继续说:“更何况像你这种人,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而不是现在被那种左拥右抱的死渣男侮辱伤害。”
郁芊没什么情绪地问:“像我这种人,又是哪种?”
你是什么样的恶毒女配,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赵卿陆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出手帮这白眼狼不说,还要浪费时间听她讲垃圾绕口令。
不愿与她周旋下去,赵卿陆转身就走。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从背后传来,“我知道谭霄不是什么好货色,可那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像谢遇时那种人满大街都是吗?你确实好命,他宠你纵你,你想要什么他都给你,谭霄跟他完全不一样,想起时喂你颗糖,满嘴只有虚伪的甜言蜜语。”
赵卿陆止步回头。
郁芊闭了闭眼,即便她努力没有将情绪波动展现在脸上,但声音里掩不住的颤意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不平静,“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这么好的运气,身份、事业你都可以不劳而获,甚至是婚姻……”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无缘无故笑出声,嗓音再次变得平缓,“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一堆人上前恭维你,但我不一样,我想要的一切必须都得靠自己争取。”
在郁芊一寸寸的审视中,赵卿陆气极反笑,莫名升起些勇气,松开攥成一团的裙摆,“谁都可以这么说我,但就是你没有资格,那个真正想要不劳而获的人是你。”
她承认,她是经常将“我好累”、“混吃等死一辈子算了”这些丧气话挂在嘴边,但不代表她没付出过努力。
高一开学不久,赵卿陆偶然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她天资愚钝,只会耍些小聪明,能进实验班是家里跟校方塞钱捐楼后的互利成果。
她当时好生气,可那会的她也没有底气冲上前为自己澄清。
赵之岩捐楼是事实,她的成绩不足以进实验班也是事实,在这种情况下,澄清和狡辩其实没什么两样。
所有人都在暗戳戳地看她笑话,却没有人知道,为了争那口气,她熬了一星期的夜,还因为低血糖被送进医院。
赵卿陆深深吸气,努力将自己意识从过去的不愉快中抽出。
不去看对面的人是什么反应,她径直说,”不管是六年前的我,还是你现在傍上的谭家,说白了,都不过是你找的垫脚石……”
赵卿陆清楚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她和郁芊之间连表面的和谐都无法维持下去,只会将本就裂痕满满的关系凿成碎片。
郁芊眼睛眯起来,指甲慢慢嵌进皮肉。
赵卿陆捏了捏拳头,嗓音哑涩,“你总是埋怨自己的出生不如别人,也总爱张扬自己有多努力,但其实你根本就没有你自己认为的清高,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很强的目的性。”
“你也总爱说自己热爱设计,可真正的热爱不是这样的——不是为了打败我,也不是靠偷鸡摸狗的小手段从它身上得到不属于你的荣誉。说白了,你爱的只有你看中的利益。”
“你就不觉得,你口口声声的努力很可笑吗?”
赵卿陆骨架虽小,但个子不矮,甚至比郁芊还要高些,就算不开口,也赢了不少气势。
这声过后,空气陡然凝固成坚冰。
女人扬着下巴,天鹅颈白皙修长,居高临下的目光就这样不带遮掩地敲在郁芊心头。
郁芊微微晃神,想起很多年前,赵卿陆也是这样,骄傲恣意,从不将人看在眼里。
毋庸置疑,赵卿陆确实很优秀,不但有令人艳羡的天赋,背后又有赵家,从来无需八面玲珑,就有一堆人赶着上来巴结。
可她却总是摆出一副无关紧要的态度,明明她不费吹灰之力站上的起点,已经太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触及的终点。
郁芊只能反复告诉自己,要想追上赵卿陆的步伐,光靠努力是没有用的,她必须全力以赴,哪怕拼上自己的命。总有一天,她付出的所有代价会弥补她在家世和天赋上的匮乏。
同时告诉所有人,赵卿陆能做到的事情,她一样可以。
不,她不仅要做到,还要做得比她更好,把她牢牢踩在脚底。
“是吗?”郁芊敛神,“可我赢了你。”
所以,可笑的人一直都是你。
赵卿陆心不在焉地回到宴会厅,手指不停搅动着,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
在她回到座位的下一刻,谢遇时的视线已经转了过去,稍顿后,停止与昔日合作伙伴的攀谈,举杯以示歉意,脚步迈得有些快。
身边人始终低垂着脑袋,神色难辨,谢遇时诧异地抬了下眉,觉得她这急转直下的情绪多少来得莫名其妙。
不远处的新郎正同宾客扳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忽然笑成一朵菊花。
谢遇时嗤了声,伸手握住赵卿陆的细腕。
幽深的目光不偏不倚地降落在她精致的脸上,半晌轻声道:“谁惹你不开心了?给你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