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探究的眸光与似是而非的“撑腰”宣言,在这一刻看上去特别真实,就好像只要她坦白,谢遇时就能立刻为自己讨回公道一样。
赵卿陆有些失控,想将自己内心积压了好多年的委屈全部说出来,但郁芊和谭霄没给她这机会,身子紧紧挨在一起,缓步朝他们走来。
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仿佛不久前在走廊上发生的争执只是赵卿陆的错觉。
赵卿陆装作没看见,脑袋偏了些角度,目光在半空漫无目的地飘荡了会,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多少显得怯懦不得体,便挺直腰杆,笔直地撞上郁芊意味不明的双眸。
有人往这边看去,郁芊敛神,露出优雅知性的笑容。
赵卿陆:“……”
差点忘了,对面女人的演技已经到了奥斯卡影后级别。
谭霄跟郁芊在一起已逾三年,对她的很多事情依旧不甚了解,更别提她和赵卿陆之间发生的恩恩怨怨。
但总归在名利场浸淫多年,所以他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了此刻横窜在两人之间不对劲的气氛。不过他没有深究下去,只当她们天性不对付。
“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看来越城的事情都解决好了。”谭霄笑着将酒杯递过去,意有所指地说。
谢遇时看他一眼,略过寒暄的步骤,自然而然地接过,随手放在圆桌上,神情淡然疏离。
——不愿受这一杯的意思。
谭霄脸色变了一霎,随即被他很好地掩饰住,“上次在夜色见你,你就没喝,今天这场合再不喝说不过去吧。”
等会,那天晚上谭霄也在夜色?
全程赵卿陆都在一边默不作声,逃避似地低下头,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掌心软肉,听到这声后,脑袋倏地抬起,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就在这时,手腕上再次传来冰凉的触感,她一怔,翻涌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平缓下来。
婚礼流程进行完毕,宴会厅到处可见觥筹交错的身影,谢遇时低头的样子,冷淡到与周遭的嘈杂格格不入。
“今天是你的婚礼?”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谭霄身边的女人,反问的语调沉而缓。
谭霄一时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嗓音顿住,直到听见谢遇时主动接上:“既然不是,那就没必要喝。”
话里话外丝毫不留情面,谭霄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上车后,赵卿陆又想起刚才在走廊上郁芊说的每一句话,情绪彻底兜不住,甚至忘记问谢遇时那晚他和谭霄在夜色见面的事,就想狠狠地宣泄出来。
司机余光不经意瞥见后视镜里女人“接下来我要准备骂人了”的架势,非常贴心地升起隔板,留给后座足够的发挥空间。
赵卿陆打眼到司机的小动作,颇为赞赏地在心里竖起大拇指,然后才进入怼人环节。
“她居然敢内涵我,全天下谁都可以,就她一个人没有资格好吗?”
“敢情她是塑料袋吗,这么能装?”
“说什么去英国留学,我看是去巴黎圣母院敲了四年的钟吧。”
说着说着,赵卿陆又陷入吵架没发挥好的后遗症中——
“气死我了,为什么刚才我连一成的功力都没有发挥出来?”
“她这么讽刺我,我当时就应该直接骂回去的啊!为什么那会反应这么迟钝??”
“她这会肯定在心里嘲笑我,几年不见,怼人的功力都变差了!”
叽叽喳喳地跟个小麻雀似的,车上空气都闹腾不少。
谢遇时松了松领带,本来想友好地提醒她一句“注意仪态”,但一想到高权前几日说的话,及时止住话茬,由着她继续发泄。
下一秒,空气转为沉寂。
偏头见赵卿陆定定地看着街口的方向。
顺着她的视线,谢遇时一眼望见在黑色轿车边拉扯的两个人,正是谭霄和郁芊。
看样子闹的矛盾还不小。
他轻哂,“真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卿陆从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听出了“哪来的妖魔鬼怪,怎么阴魂不散的”这层意思。
就算谢谭两家已经撕破脸,刚才酒席上谢遇时也明确表示出不待见谭霄的意思,听到这声嘲讽后,赵卿陆还是愣了下。
谢遇时不知道自己的意思被曲解,将心里的猜错说出口:“刚才去洗手间的时候,碰到她了?”
他没有明确指出是哪个她,但赵卿陆心知肚明,没直接回答,斟酌了下犹豫着说:“刚才郁芊在走廊跟我说,你宠我纵我……”
赵卿陆深入想了想,还是觉得离谱,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当然她提这话,也没指望谢遇时能给出点作为人该有的反应,侧身对着玻璃窗,点开桑陌头像,刚敲下半句话,忽然听见后背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嗯”。
她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我确实宠你纵你。
嗯?
嗯??
嗯???
他可真是好大的脸啊。
赵卿陆半眯着眼睛,流露出几分审视意味,“那你以前藏得还挺深的。”
这下轮到谢遇时没声了,按捺住“那是该找个时间带你去看看眼科”的想法,轻声说:“以后不藏了。”
“……”
手机早在婚礼开始前设成静音模式,车内环境暗淡沉寂,屏幕的亮光在昏暗里显得特别突兀。
赵卿陆低头看了眼,桑陌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
桑陌不知道从哪听说郁芊也在婚礼现场,旁敲侧击道:【郁白莲怎么老跟着你?】
【她这回是故意去找茬的吗?】
赵卿陆被她的想象力折服,手指敲起来:【时樾哥的婚礼,又不是我的,她能找什么茬?】
桑陌:【她最好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东扯西扯几句,话题转移到赵卿陆今晚的造型上。
婚礼现场图已经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流传,摄像机把赵卿陆也拍进去了,两手交叠在腿上,眉眼弯弯,优雅漂亮得跟个小公主似的。
桑陌见缝插针地吹了波彩虹屁:【这是哪家的小公主!打扮得这么漂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二婚呢。】
前半句话赵卿陆很受用,就是后半句听上去怪怪的。
桑陌抓住机会多夸几句,然后重新说起正事:【所以郁芊是谭霄带来的吗?他俩真的有一腿?郁芊不是心气高的跟啥一样,那又怎么会看上谭霄这种人?】
【已经找不到表情包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jpg】
赵卿陆:【说得准确点,应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故事。】
桑陌:【要真是这样,就冲着郁白茶的手段,成为谭家儿媳妇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次的婚宴来的都是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谭霄把郁芊带来,无异于变相地承认她的身份——得到谭建彬承认的儿媳妇。
赵卿陆不置可否,想到宴会上的不愉快,委屈劲又上来了:【今天晚上,我算是彻底和她撕破脸了。】
赵卿陆这人其实很好懂,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心事也很少藏着掖着。
即便如此,有些时候桑陌还是不能完全猜出她的想法,就拿郁芊这事来说,赵卿陆明明是站理的那方,可不知为何,做出退让妥协的却是赵卿陆自己。
她活得洒脱,唯独在处理跟郁芊有关的所有事上扭扭捏捏的,说得难听点,就是犯贱。
赵卿陆这会并不知道闺蜜在手机另一边怒其不争地感叹了好几声,要不然早就回过去一句:我这次直接怼过去了!可把自己牛逼死了!
桑陌:【这小贱人又逼逼什么了?】
赵卿陆:【说不是说我不思进取,最爱爱不劳而获呗。】
桑陌立刻摆明“好闺蜜的敌人全都是白莲绿茶婊”的态度,一连十个不带重复的骂人成语孝敬给郁某某。
车窗外的月光朦朦胧胧,从缝隙倾斜而来,勾勒出车里人极淡的轮廓。
谢遇时淡淡瞥她,瞧见她嘴角微微上扬,心情转好的证据,撞邪似的,他跟着笑起来。
赵卿陆刚点开百度,想抄点桑陌漏掉的成语,一道急促尖锐的刹车声后,车辆忽然朝另一边倾斜。
这一急转弯,把赵卿陆魂吓飞天灵盖,再回神,她已经被人紧紧揽在怀中。
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力下,谢遇时下意识将另一只手往左边一撑,却意外扭伤手腕。
司机升上隔板,扭头连声道歉,又大概说明了下情况。
不可抗拒因素,再计较下去,未免显得咄咄逼人。
谢遇时:“下去看看有没有撞到它。”
司机回到车上,赵卿陆才彻底缓过来,等到肩上的桎梏消失,下意识往谢遇时看去,见他揉着手腕,心里一噔,连忙问:“你是不是伤着手腕了?”
“没事。”
眼皮不眨一下,用的也是若无其事的语气。
赵卿陆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像被烫到似的,倏地收回。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受伤的人不是自己,但她感受到了“自己即将毁容”般的恐惧。
担惊受怕好一会,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只是情商低,又不是痛觉神经衰弱,这手腕都快肿成大包子了,没准里面的骨头都已经练起了劈叉,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谢遇时:“……”
桑陌并不知道车上发生了这段插曲,还在继续发挥着高考作文满分的实力,洋洋洒洒地写下一段唾骂郁芊的话。
赵卿陆心不在焉地扫了眼,没有搭腔,而是说:【谢遇时手腕受伤了,我先不跟你聊了。】
赵卿陆打字的同时,余光一个劲地往谢遇时受伤的右手上瞄,然后才慢腾腾地挪到他脸上。
虽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额角的渗出的细汗还是能看出他现在的状态算不上好。
还是挺心疼的。
赵卿陆又想起他在情急之下毫不犹豫护住自己的举动,心弦被狠狠拨动了下,手机握到发烫,直接吩咐道:“先开车去医院。”
说完又把头转了回去。
他的目光恰好迎了上来。
赵卿陆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在胸腔鼓噪着,一直到医院,才平缓下来。
手腕轻微骨折,打了石膏后,医生又交代几句,赵卿陆在一边,时不时点头应和,偶尔还在手机备忘录上写写画画,态度极其认真。
司机代替去缴款,赵卿陆跟搀十级残废一样,拖着谢遇时的狗爪子,将人扶到排椅坐下。
“你现在疼不疼?”赵卿陆俯身傻愣愣地往绷带上吹了吹气,一会的工夫,错过了谢遇时眉梢不自觉漾开的笑意。
“说不上。”
他抬起尚且健全的右手,轻轻揉了下她脑袋。
赵卿陆僵住,迅速将脑袋一偏,避开他作恶的手,拿出小镜子整理了下头发,嘴里嘟囔着:“你干什么呀,公众场合注意一点,我辛辛苦苦做的发型都被你弄乱了。”
“……”
谢遇时收回手,回到汀兰公馆前,一直没从兜里拿出来过。
赵卿陆想起晚宴上谢遇时都没怎么吃,非要亲手下厨,差点把厨房炸成番茄炒蛋后,只能歇下这念头,让张嫂简单做碗炒饭。
她双手托着下巴,看救命恩人艰难进食的滑稽样子,没忍住噗嗤一声。
“虽然但是,你现在这副样子真的好搞笑。”赵卿陆知道这会不该火上浇油,但她还是没忍住笑弯了眼睛,“要是你下属看到你这副身残志坚的样子,一定会恶狠狠地嘲笑你的:哦我这没有心的魔鬼上司,可总算遭报应了。”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想在他的白色绷带上写几句祝福的话。
事实上,等谢遇时吃完宵夜,赵卿陆第一时间拿来画笔,在绷带上胡乱涂抹着。
谢遇时垂眼看去。
【我大狗,做人狗,汪汪汪,嚎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