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一片漆黑。
东琼的声音落下,就只剩一片寂静。他探出头去,想要看顾陵云此时的反应。
顾陵云端坐在监牢之中,像是一樽雕像一般,不管对他说了什么,都没有一点反应。
东琼“啧”了一声,觉得有些没劲。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冷哼一声:“希望下次再看见你的时候,你的骨头还是这么硬。”
扔下这句话后,东琼转身走了出去。
在东琼离开后,地牢中又回归到了一片死寂。在浓稠的黑暗中,只能听见呼吸起伏声以及一些细碎的痛苦呻-吟。
顾陵云缓缓睁开了眼睛,脸色有些苍白。
地牢阴湿,暗无天日。刺骨的冷意从地砖的缝隙中一点点升腾上来,沁入每一个角落,令人难熬。
除此之外,在地牢的每一个角落都布着禁灵阵法,没有一丝灵气能进入其中。
对于修士来说,没有灵气,就如同渴水之人身处干旱的沙漠,每过一秒都是折磨。
饶是顾陵云,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太好受。
他本来就受了重伤,再加上没有灵气,身上的伤势一直没有愈合,右侧肩膀还是一片血肉模糊。
顾陵云的眉头拧起,神识进入体内,尝试着凝聚所剩不多的灵气用来破开净制。
灵气在经脉中循环一个大周天,最终凝聚在了一起。
指尖剑芒吞吐,忽明忽暗,就在要凝聚出实体的时候,顾陵云眉心传来一阵剧痛,让好不容易凝聚出来的灵气溃散得一干二净。
失败了。
顾陵云背靠着墙壁,呼吸变得压抑而急促。
如今的他乌发散乱,白衣脏污,让谁来都认不出这是长明仙尊。
不过就算沦落到这般境地,他的一双眸子还是锐利的,明亮得如同星子一般。
过了一会儿,顾陵云缓过疼来,正要再次尝试凝聚灵气的时候,身侧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嘶哑难听的笑声。
“哈哈……”他笑得很费劲,像是下一刻就要断气了一般。
顾陵云停下了动作,看了过去。
发出声音的,是隔壁牢房里关着的人,他躺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一样,只有嘴巴在动:“你别白费力气了,进来这里的人,就没有能出去的。”
顾陵云不为所动,还想要尝试。
那个人大概是被关了太久了,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个活人,就藏不住话头,一个劲地说。
“嘿嘿……这里有禁灵阵法,每个监牢中都设有单独的禁锢,从你身上汲取灵气镇压你自己。”
“你越强,禁锢越强。”
“这你怎么破得开禁制?”
顾陵云闻言,神情一动,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在监牢中走了一圈。
牢房狭窄,不过数步就能走完。
顾陵云走得缓慢,修长分明的手指划过墙壁,在触碰到的地方闪烁着一道道神秘复杂的花纹。
最后一步落下,纹路首位相连,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禁制。
花纹同时亮起,又同时暗淡了下去。
在禁制激活的一瞬间,顾陵云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所产生的效果就如那个人所说。
那个人费力地转过了头,咧嘴道:“这下相信我了吧。”他十分热心地说,“建议你和我一样躺着,还能死得慢一点。”
顾陵云忍受着禁制的威压,就算如此,他的脊背依旧挺直,不曾弯下腰来。
“十日之后,会发生什么?”他突然问。
那个人没想到顾陵云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我都被关在这里几十年了,怎么可能会知道?不过听应该是庆典盛会之类的……说不定还要从监牢里抓几个人出去献祭一下。”
这显然不是顾陵云想要的答案。
不过看起来,这个人也不知道更多的了。于是他又退回到了刚才的位置,扶着墙壁缓慢地坐了下来,保存体力。
这一站一坐间,就不免牵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
顾陵云动了动右手手腕,垂眸看去,上面一道青筋迸现,手指有些无力。
他是剑修。
这是他握剑的手。
而如今右手肩膀受伤,连带着剑都握不住了。
伤痕鲜明,就算过去了这么久,还能看见上面狰狞的痕迹。
足以看出,当时慕枝是下了死手的,丝毫没有留情。
顾陵云的指尖轻轻颤抖了起来。
“慕枝……”
他将这两个字轻声念了出来,又一点点地揉碎在了唇齿之间,包含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慕枝如此地决绝无情——就如同当时的他一般。
现在想来,这段时间来经历的一切,就好似两人的身份调转了。他经历了慕枝曾经经历的事情。
那些他曾经以为的小事大作,以为的“不重要”,等真正加诸于己身的时候,方才体会到其中的酸楚疼痛。
而这些,都是慕枝曾经切身体会的。
顾陵云闭了闭眼。
这是他应得的。
他逃不掉的。
十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在等待的过程中,慕枝一直在用凤凰火淬炼着神器,如今长弓已经褪去了陈旧的颜色,每一处的花纹都闪烁着璀璨的流光,似木似金,隐隐缠绕着一道凤凰虚影。
慕枝凝视了片刻,将凤凰火收了回来,长弓轻鸣一声,重新化作了臂钏带在了手腕上。
他没有回头,只问道:“准备好了吗?”
东琼撩开帘子,走了出来:“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没定好。”
慕枝:“什么事?”
东琼拍了拍手掌。
啪啪——
清脆的两声落下,有侍从端着东西走了进来。
慕枝凝眸一看,发现托盘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的衣服还有一些金灿灿的头饰。
“这是……?”
东琼随意地说:“这是天启节上要用的礼服。”
慕枝掀开衣服的一角打量着:“礼服?”
东琼点头:“是啊,天启节是我们这儿最盛大的节日,每个人都要穿着礼服。”
慕枝倒也没有怀疑。
在这些日子里,他在旁人的口中听见了关于“天启节”的只言片语,确实是和东琼说的一样。
东琼期待地说:“你试试看,这礼服合不合身?”
慕枝拿起了衣服,绕到了屏风后面。
东琼盯着屏风后面的侧影,目光闪烁。
等待了片刻后,慕枝换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衣服的里衬是玄色的,外袍正红,袖口和领口皆滚着金边,颜色庄重至极。再一看,衣摆上用金线绣着各种图腾,栩栩如生。
东琼的目光炽热,透出一股古怪而兴奋的情绪。慕枝被盯得有些不适,侧过了身:“这衣服……”
东琼立即接上了话头:“这衣服很适合你。”
慕枝捏着衣角,觉得有些奇怪。
参加节日庆典需要穿得这么庄重吗?这样的服饰装扮……好像太过于正经了。
东琼说了一句话,打消了慕枝的疑惑:“东漠的风俗不同,大家都要穿成这样的。”他拿起了一枚发簪,“来,我给你戴上。”
慕枝坐了下来,鸦青色的发丝被冠了起来,将精致的眉眼露了出来,灯光摇曳下,犹如一副缓缓展开的画卷。
东琼松开了手:“等到天启节……”他的嘴唇张合,声音渐渐轻了下来,让人听不真切。
慕枝伸手扶了一下发冠,也没有去追问。
等到天启节,就可以离开东漠了。
时间流逝。
一眨眼,就已经到了十日以后。
沙狮城上张灯结彩,给贫瘠荒凉的沙漠点缀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街头热闹了起来。
小孩们打打闹闹,就连那些阴郁冷漠的魔修们,脸上都洋溢着别扭的笑容。
看起来,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庆典一般。
砰——
监牢的大门再一次打开。
一队身穿铠甲的护卫走了进去,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墙壁两侧的灯光接连亮了起来。
囚犯们早就已经习惯了黑暗,乍一见到光亮,纷纷捂着眼睛痛苦地哀嚎了起来。
护卫队熟视无睹,直径来到了牢房的最深处。
顾陵云抬起眼皮,对视了过去。
护卫队的首领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人将钥匙掏了出来,打开了监牢的大门。
顾陵云心念一动,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就算监牢的大门打开,其中的禁制依旧还在压制着他。
他的手指一动,又很快地按了下来,决定静观其变。
护卫队知道监牢里面有禁制的存在,但他们像是知道顾陵云的危险一般,依旧保持着防备,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过去。
这时,隔壁牢房里响起了一阵声响。
“喂——”那个人仰起了头,“外面有什么热闹吗?”
护卫队的人下意识地拔出了武器,直到看见说话的人是一个躺在地上变成一滩烂泥的囚犯,这才放松了下来。
“啐——”有人还吐了一口唾沫,“把嘴给我闭上!”
那个人倒也不怕,嘿嘿笑了起来:“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们行行好,就把外面的热闹说给我听听呗?”
听到这话,护卫队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嗤笑了一声:“能有什么热闹?是外面要举办结契大典了。”
那个人奇怪地问道:“谁的结契大典这么兴师动众?”
护卫队长理所应当地说:“自然是我们魔尊。”
“魔尊……在我没被关起来之前,倒也听说过魔尊的名头。”那个人陷入了回忆,“是谁能得了魔尊的青睐?”
护卫队长不耐烦地说:“外面来的,与魔尊同族,叫什么……”
“慕枝。”一道低哑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护卫队长恍然大悟:“对,慕枝!”
说完了这句话,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过了头,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睛。
面前这人明明身受限制,与凡人无异,但被这么注视的时候,却让人生出了一股寒意。
护卫队长往后退了一步,过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
有什么好怕的?
一个阶下囚,浑身修为都被封印了,连一点灵气都没有的废人,他一个手指头就能摁死。
可偏偏,他就害怕了。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护卫队长恼羞成怒:“把他给我抓起来!”
护卫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敢动手。
护卫队长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大声质问道:“怎么还不动手?一个废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这下才有人犹犹豫豫地靠了过去,可还是没人敢真的对顾陵云下手。
就在这时,顾陵云开口了:“带我出去,做什么?”就算处于这样的情景之下,他依旧眉眼冷峻,没有露出一点畏怯的破绽。
护卫队长冷笑了一声,说:“自然带你出去凑凑热闹,结契大典,自然要用活人祭祀天道。”他故意说道,“这是魔尊特意叮嘱我的,要让你亲眼看见这一幕。”
顾陵云的目光一暗,哑声道:“慕枝呢?”
顾陵云并不在意东琼是什么想法,他只在意慕枝。
护卫队长一下子还没想到慕枝是谁,过了一会儿才记起,慕枝就是结契大典的另一个主角。
他不清楚顾陵云为何要这么问,不耐烦地说:“他当然是和魔尊一个想法。”
想来也是,两人都要结成道侣举办结契大典昭告天下了,自然不可能意见相左。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顾陵云的呼吸微微加重,唇舌间满是腥甜。
慕枝要与东琼结为道侣,还要举办结契大典。
……这是真的吗?
光影交错。
顾陵云低垂着头,神情看不真切。
护卫队长双手抱肩,催促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趁现在快点都问了。”
过了片刻,顾陵云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了。”
护卫队长给了手下一个眼神:“带走。”
还没等手下的护卫上前动手,顾陵云就动了,他一手撑在地上,艰难地站了起来。
一袭白衣破旧脏污,可依旧站得笔直。
护卫队们一脸防备,生怕发生什么变故。
还好,顾陵云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站在那里,轻咳了一声,说道:“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走。”
护卫队长有些摸不清是什么状况,犹豫了片刻,开口:“冒犯了,这个要给您戴上。”
护卫手上东西当啷作响,是一副手铐和脚链,在晃动间,锁链上闪烁着与监牢墙壁上同样的花纹,若是带到人的身上,也是起到压制修为的作用。
顾陵云坦然地伸出了手。
咔哒——
手铐紧紧地扣在了手腕上,严丝合缝,根本挣脱不了。
顾陵云垂下了手,锁链当啷作响。他走出了监牢,明明沦为了阶下囚,可却神情平静,唯有眼中情绪翻涌。
如同大海风平浪静,可一旦爆发出来,便是惊涛骇浪,足以让人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