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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起头时,江暮染看傅金门的眼神俨然变了,态度也尊敬不少,“您是学堂的先生?”
“或许我另一个身份会更让你吃惊。”傅金门古铜色的皮肤仿佛散发出小麦成熟时的芳香,额头上一条条皱纹也镌刻出了时光的灿烂,虽上了年纪,可骨子里的年轻阳光如何也遮挡不了,竟顽童般地想要故作高深逗逗江暮染。
“傅天真的……爷爷?”江暮染试探着将心里猜测许久的答案说出口,闪烁的目光将她暴露彻底。同一个姓,如何不叫人猜测。
“没揣着明白装糊涂嘛。”傅金门勉强算赞许地点了下头,转眼摆手说道,“不过不是这个。”
“那我真不知道了。”江暮染苦笑,心思瞬间有些分散。
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既美好又残酷,一如那晚的烟火,绽放时绚烂无比,冷却后却让冰凉的夜更黑。
那之后,她从未有过那般长久和深刻的绝望。她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羞辱感;无力抗衡的无助感以及被迫做出选择的愧疚感……傅云秋成功地让她失去了再见傅天真的勇气。便是每次妄图打听,也是犹豫再三最后放弃。
她想,她不能再次以未准备好的姿态出现在女孩儿面前。
可什么才是准备好,她也不知道。
“我是你父亲的老师。”傅金门没有再卖关子,相当爽快说道。
江暮染略微思索片刻,说道,“这并不太意外。你在学堂做过先生,他在学堂上过学。”
傅金门忽然长叹一声,原本神采奕奕的脸上顿时黯淡失神,说道,“这的确算不上意外。可若他是因我而死呢?”
江暮染的手瞬间抓紧了轮椅把手。
这对傅金门来说是件改变他余生轨迹的事,同样也是件最令他痛心和不愿回忆的事。
“学堂开办的初心是教书育人。当初,大家忙着上班,没空照料家中孩子,正巧碰上学堂开办,便纷纷把孩子送来。”
“老师尽心,学生努力。学堂很快迎来送走一批又一批学生。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堂的收生标准越来越严苛,从面向所有人,到只收家属大院的孩子;再从家属的孩子,到只收干部子女;最后又从收干部子女,到挑选最有天赋的后代……”
“一步一步,学堂的名声越来越响亮,面向的群体却越来越狭小。我很苦恼,却陷于学堂的短期蓬勃发展不能自拔。一直到你爷爷带着你二叔来报名———”
“江武资质平平,达不到我们的收生标准。即便是你爷爷亲自带着过来,我也是要拒绝招收的。可你父亲却冲了出来,说:便是不行,也是我弟弟。更何况,有教无类,学堂有什么资格轻易评判一个人的资质?”
“正是这句话点醒了我。”傅金门回忆起往事,流露出诸多感慨。“无论做人也好,做事也罢。忘了初心,忘了庞大的基础基数,只想着掐最嫩最鲜的芽,路总是走错的。”
“我庆幸自己回头不算太晚。却又恍然发现自己尽心发展的学堂已经长成了庞然大物。屠龙者成恶龙,新的勇士在哪儿?”
“是我父亲?”江暮染忽语气坚定问道。她听过太多人语焉不详的形容,却鲜少听见有人如此正面,如此怀念,如此赞赏地回忆起他。
“是他。也不止有他。”傅金门的手不受控制抖了一瞬,而后继续说道,“他们称自己为燕京四侠。有你父亲江绍平,陆子衿父亲陆丘阗,秦家老三秦晋好以及我的儿子……傅云秋。”
江暮染被这样的辛秘震惊住。有谁能想到,如今互不搭理的四家人多年前有要好到要一起改变世界的朋友。
“他们以你父亲为首,当真有改变气象之举!我也常常欣慰,学堂的风气整顿,生源重回大众。”
“但是要么斗争到底,要么慢性死亡。在这中间,存有机会主义侥幸心理是我犯
的最大错误!我幻想学堂已经改变,而不是下定决心斩杀这条恶龙。”傅金门无不悔恨说道。“而我的另一个错误便是没有管教好傅云秋!”
“我教育了一辈子人,却教育不好自己的儿子。他跟在你父亲他们身边,想的不是如何向他们学习,而是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心里落差。他觉得他的不顺利和别人的顺利都是因为身份背景所致,一边埋怨我不懂得利用手中的权力,一边暗地里接受别人的馈赠。”
“他将自己包装成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背离初衷,背离朋友,背离亲人,最后如他所愿地成了一名成功的商人。”
傅金门提起傅云秋的成功眉头紧皱,满脸不屑,想必想起当初傅云秋不择手段没有风骨向上爬的过往,难免恨铁不成钢。
“这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江暮染急切问道。
傅金门看了她一眼,将桌上倒好的茶递给她,“先喝水。”
江暮染一点也不想喝,也没心情喝,但她在接水杯的间隙很快调整好心态,“您应该想说的不是我父亲的事。”
真要说又怎么会扯上傅云秋?
傅金门感慨她的敏锐,同样,也从这样的聪明中看出了她性格,“我看见你,就像看见傅云秋。”
江暮染的脸肉眼可见沉下去。她被傅云秋在警局审讯室羞辱过,实在对他喜欢不起来,甚至还有些厌恶和反感。现在被傅金门说和讨厌的人相像,自然没有好脸色。
“同样聪明,利己,善于投机———这样的人,很能做事,却称不上做人。”傅金门的评价刻薄尖锐,盯着江暮染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看穿。
“而你父亲则不同。他是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傅金门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像是在谈论一个只有他知道的英雄,有钦佩,有遗憾,有为外人不解的愤懑!
“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是什么模样?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把美好寄托于乌托邦世界。而是深刻认识到世间的不理想,有污秽。舍下自己一身鲜亮,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在泥泞高举信仰的火把。”
“而这些,常人看不到。因为他们总有退路,想问题总是单纯。不明白这个世界的脏事总要有人来做,骂名总要有人来背。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傅金门提起江绍平总是情绪激动,他太清楚这其中的隐秘,却又碍于保密性和缺乏证据,无法将他知道的事实宣之于口。
江暮染没有被这样的激昂感染,面容沉默中带着一丝麻木,冷嘲一声说道,“他盗窃国家机密,射杀追捕士兵,勾结境外实力叛逃出境是他的理想主义?他不负责任,未娶妻却生子,生子后又为子女引来祸害是他的理想主义?恕我格局太小,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理想主义。我的目的也从来不是寻找真相,而是洗脱他的罪名。”
一番理智冷静到残酷的话从江暮染口中一字一句吐出来,不禁让傅金门长叹一声。真相肯定可以洗脱罪名,可洗脱罪名的不一定是真相。
江暮染从来没想过要为江绍平怎么样,而是要让江绍平为她怎么样。
傅金门站起身来,古铜色的皮肤粗粝野旷,他负手走到床边,看了眼鲜少有人问津的校门口,失望又平静地说道,“我知道子衿为何带你来找我了。”
曾经那个充满理想主义的信仰者未做到的事,如今来了个利己主义的投机者也要做,傅金门不看好,却又好奇,她要如何做才能达成目标?更好奇如果不是信仰,又是什么驱使她做出这样坚定的选择?
傅金门走到门边取下一顶深咖色绅士礼帽,对镜戴好,又整理好方才在田间拔草挽起的袖口,才回头对江暮染说道,“走吧,燕郊路359号。”
江暮染眯缝起眼睛,问道,“以什么理由去?”
“拜访。”
“拜访谁?”
“拜访
把我开除的老家伙。”傅金门打开门卫室的门,看了眼外边的太阳,说道,“已经二十年未见,不知道他老成了什么模样。一会见到他,你不要说话,你有执剑的资格,我很清楚。”
江暮染愣了一愣,没想到傅金门开口竟是要把自己推上执剑人之位。
门吱嘎打开,陆子衿正站在不远处接听电话。听见动静她回头,和江暮染四目相对,淡漠的眼如初,却多少被阳光浸润,让琥珀色显得有了温度。
“谈完了?”将电话收线,陆子衿信步走来问道。
“谈完了。”江暮染点头。
陆子衿颔首,看向傅金门,客气说道,“一会我还有事,麻烦傅教授了。”
傅金门摆手,看了眼一旁沉默不语的江暮染,“你清楚其中取舍就好。”
“我明白。”陆子衿没有再说什么。
倒是傅金门看见江暮染依旧漠不关心的模样,忿忿不平地瞪了一眼后,无奈作罢。
真要跟江暮染计较,光是自己孙女那边就计较不过来。遑论再加一个陆子衿?
“谢谢。”陆子衿坐进车里即将要走的时候,默不作声的江暮染终究还抬头说道。
也许她自己都未察觉,她像一头桀骜不恭的野兽,机敏警觉,在缺乏安感的环境下暴躁凶狠。可在一次又一次反复中,陆子衿已然驯服了她。
“记得晚上回家吃饭。”
没等来得意或是奚落,陆子衿只是像一个普通家人般轻声叮嘱。这样的行为亦如一个家庭在激烈矛盾后悄无声息的谅解。
傅金门看见江暮染别过头去,眼中有情绪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