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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雨夜之后,周瑾腾一个月都没见到他父亲。
如果按照以前的经验来看,一个月没见到人只能算是半长不短,毕竟周韩深是位在飞机上的时间总和比在家时间都长的商界大佬,他的家庭观念还极其淡泊,按理来说周家从上到下已经习惯了。
就拿周家老二周瑾睿来说,父亲在家的日子,才是他最头疼的。
但偏偏就是这一次,每一天都让周瑾腾心神不宁。
他很清楚,周家这座远离巴黎城市中心的大庄园,于周韩深来说,只是象征他权力地位的一枚徽章,他只看重其外表的奢华优雅和内里的井井有条,对于里面活着的人,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们和谐自然的融入到这个氛围里,不要给他找麻烦。
在这栋宅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被设定好的位置。
周瑾腾——周韩深优秀的长子。
周瑾睿——周韩深懂事的小儿子。
管家——细心老实的忠仆。
佣人——周家规矩严家风正的象征。
厨子、家庭教师、家庭医生等等——优雅的上流社会人士标配。
所有人各司其职,稍有出格就将与这座庄园终身无缘。
这一条,上到长子,下到花匠,部适用。
数年来,所有人都潜行在规则之下,直到周韩深自己打破了这种畸形的平衡。
他把一个出身红灯区的小泥鳅,丢进了这座看似花团锦簇的大鱼缸。
周韩深第一次破例,一巴掌打醒了自认地位稳固的周瑾腾,赤|裸裸地告诉他,你并不是无可取代。
紧接着,不过一月时间,周韩深二次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亲自将规则踩在脚底下。
周瑾腾不知道周韩深的第二次破例于他代表着什么。
但他依然感觉到了恐惧。
这种恐惧不是来源于那个未知的人,而是来自他的父亲,一个可以把亲手建立的一切推翻的人。
作为被亲手建立的“物品”之一,周瑾腾坐立不安。
管家将他的牛排放到周瑾腾面前。
周瑾腾没动,他仰起头问弯腰站在一旁的管家,“父亲今天还是不回来吗?”
管家:“是的,到目前为止,先生的助理还没打电话通知。”
周瑾腾垂目轻声道:“那天父亲走的那么急,我很担心他。”
管家把腰弯的更低,不出错地安慰道:“先生内敛,很多事都习惯自己扛,大少爷如果实在担心,不如打电话关心一下,毕竟父子天性,先生心里一定也是熨贴的。”
周瑾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头发修剪齐整的后脑。
他听出了管家话里另外一层意思。
“不必了,打扰到父亲反而不美。”周瑾腾扯了扯嘴角,拿起餐刀。
——周韩深不在,周瑾腾就是饭桌的风向标,他不开动,就算他对面的周瑾睿口水都要流下来也得忍着。
周瑾腾突然一撩眼皮,藏着冷意的目光落到悄无声息把手摸向餐刀的周山。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周山哪怕一直都没抬过头也仿佛感应到一样,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几乎要融进背景板的男孩将自己带着烟头烫伤的手缩回袖子,尽管他强自镇定,那低垂的震颤不休的睫毛也暴露了他的畏缩。
周瑾腾复又把餐刀放下。
他往后一靠,一副完不急着吃饭的样子,“其实,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请父亲决定。”
周瑾睿的眼珠子都快掉进甜汤里,两耳不闻汤外事。
周山把自己的存在感团成一团,恨不得一脚踹到桌子底下。
老管家适时道:“需要我给先生打电话吗?”
“我也拿捏不好,”周瑾腾笑了一下,眉眼弯弯,温和雅致,“我是认为比较重要,但不知道父亲日理万机,有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
“看我这记性,”他看向周山,神态自若,“他叫什么来的?”
管家:“小少爷叫周山。”
“哦,周山。”周瑾腾带着笑音慢吞吞地念了一遍,周山,明明是一个很普通大众的名字,经这位金尊玉贵的少爷的口,让人听起来就莫名带着一种羞耻。
“周山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周瑾腾微微皱眉,仿佛只是口中的一个指代都能令他洁癖发作,“连教养都没有,更别说精英教育了。我们周家可以养傻子,养残疾,养疯子,但养一个四肢健头脑清楚的废物,还从未有过先例。更何况都住进来两个月了,他身上还带着根深蒂固的坏习惯,总得找个能教好人的学校把他塞进去好好熏陶熏陶,不求让他改头换面,起码也不能让人见了就丢父亲的脸。”
被人从里骂到外的周山低着脑袋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好像被人说成需要散味的风干腊肉不是他一样。
周瑾睿给他大哥面子,那么长一段话捎带脚听了一耳朵,立马嫌弃地往旁边看一眼,正好看到周山桌子下面,放到腿上紧紧握成拳的双手。
周瑾睿眼睛一瞪,大喊:“大哥,小杂种他不服气!”
周瑾腾脸色一沉,少年尚且稚嫩的脸板起来,倒有一分周韩深的威严:“周山,你站起来。”
周山没动。
周瑾腾被他拒不接受的态度顶了一下,登时大怒,“你还真是欠管教!我让你站起来!”
周山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离开座位,站到一旁。
周瑾腾:“我哪句让你觉得不服气?”
周山顿了一下,摇头。
周瑾睿再次举手:“大哥!他撒谎!他刚刚在底下握拳头!”
周瑾腾讥讽一笑,“好,周山,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握拳头?”
周瑾睿在一旁煽风点火,“哥!他可真不识好歹!”
周山像根支楞楞的小木头,脆弱稚嫩又孤立无援,戳在那儿,好像一阵大风就能把他腰斩。
“说话!”
周山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他又张了张嘴,从嗓子眼里挤出音调奇怪的几个字,声音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男孩子的喑哑,“我觉得羞愧。”
周瑾睿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周山发出怪声怪调的嘘声,像个超龄弱智儿童。
周瑾腾表情不变,仿佛并不为此愉悦,他淡淡地看一眼弟弟,说:“吃饭吧。”
周瑾睿欢呼一声,顾不上嘲笑周壑川,用优雅的用餐礼仪狼吞虎咽起来。
周瑾腾拿起餐刀开始切牛排。
小小的周山被从饭桌上割裂出去,像一个乱入的幽魂杵在那,不被允许进入人类的世界。
半个小时后,两兄弟吃完饭,周瑾腾搂着弟弟上楼去给他检查作业。
管家:“小少爷吃饭吧。”
周山整个人微微一颤,挪动酸涩的腿,坐回他原来的位置,他拿起刀,无声无息地切割牛排,他那指甲坑坑洼洼的手指捏住刀柄,完美复刻了周家两兄弟的“贵族用餐礼仪”。
——这是周瑾腾在他到的第一天送给他的“礼物”。
当时周家大少爷亲切地让人在他面前放上一盘热气腾腾的牛排,让佣人递给他刀,看着他用笨拙的姿势在铁盘底划出一声刺耳的锐鸣。
然后狠狠地皱起眉头。
从那一刻起。
周山被要求用最完美的礼仪用餐,厨房做一份,他切一份,切完必须吃掉,每天的练习量以吃到吐为止。
第二天、第三天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他切牛排的动作让鸡蛋里挑骨头的周瑾腾都挑不出毛病为止。
周山通过了来自长兄“善意”的特训。
得到了每天早中晚总共只吃三块牛排的嘉奖,以巩固成果,帮助他形成身体记忆。
周山把切好的冰冷的牛排放到嘴里,眼神里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厌世和漠然。
他没有说谎。
他真的没有不服气。
怎么会不服气?周瑾腾说的每一句都对,每一句都是恰如其分的羞辱。
——他只是对生而为人却不如牲畜的命运,感到不公和愤怒。
那是一个活在污泥里的人,也该有的权力。
两个月后。
周瑾腾放学回到家发现原本安静的庄园被一种少有的忙碌气氛笼罩,甚至连路过他身边问好的佣人都比以往脚步匆匆。
他心里微微一跳。
周瑾腾四下张望,正看见管家捧着花瓶,摆弄着里面鲜红欲滴的玫瑰花门头往楼梯那走。他被那鲜艳的颜色刺了眼,提声喊人:“叔。”
管家周闻声一愣,赶紧跑过来谦卑地笑:“大少回来了,看我,竟然没看见您。大少饿了吧?我这就叫厨房……”
周瑾腾抬手止住他的话,“父亲回来了?”
管家:“回来了回来了。”
“哦。”周瑾腾点头,目光落在玫瑰花上。他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没那么强的忍头,憋了没几秒就忍不住问:“这花……”
“哎呦,”管家一拍脑门:“怪我怪我,忘记跟您说了。您还记得三个月前先生带回来的人吗?”
周瑾腾心说我何止记得,我因为他几个月心里都不踏实,好不容易慢慢放下心,他又杀了回来。
管家:“今天那位贺先生出院,先生把人带回来让人把二楼的客房收拾出来,看样子应该是要在老宅里安顿下来。”
周瑾腾听着他的话一时间脑子有些混乱,很多念头划过去他甚至来不及深想,顿了下,只是问:“贺先生?他……叫什么?”
“嚯,名字好听着呢。”管家乐呵呵地说。
“叫,贺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