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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二年
景仁宫
空旷的宫室里,巨大的香炉燃起缕缕烟气,略到黄昏的时辰,屋内已经一片暗沉。
一个月白色长袍的身影跟着梁九功迈进了正殿,“儿臣给皇阿玛请安,”胤礽俯身跪下。
屋子当中,一人独坐在龙椅上,静默片刻后,沙哑着嗓音道,“起来吧,再往前站些,朕看不清你……”
“是,”胤礽上前两步,梁九功微微开了侧面的窗子,一抹光亮横在了两人中间。
“逝者已矣,还请皇阿玛保重龙体,”胤礽垂首道。
康熙爷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远方,“裕亲王是朕兄长,自幼亲厚,多年相伴,如今离去,朕着实伤怀。”
“请皇阿玛节哀,”胤礽躬□子,“兄弟之情可贵,君臣之谊难得,皇阿玛与皇叔的感情让人歆羡,儿臣想裕亲王西登极乐也会为皇父祈福的。”
康熙爷闻言,微微眯起双眼,向椅背上靠了靠,“先帝早逝,朕的兄弟不多,你们还是有福气的……”
胤礽抿了抿唇角,语带落寞,“兄弟们是仰赖皇阿玛福祉。只不过儿子自幼跟在皇父身边,与弟弟们总是疏远了些。在毓庆宫养病的这些日子,只有胤禛递了帖子问候,心里多少有些失意……儿子还记得,皇阿玛赐皇叔《咏桐老图》,寓意兄弟同老。当时儿子就在旁边,当真羡慕不已。如今儿子年岁也不小了,不知今生,有哪位兄弟愿与儿子同老……”
“你才多大,怎么言语间倒似个暮年老人了,”康熙爷握在龙柄上的手紧了紧。
“是儿臣不好,”胤礽看了康熙爷一眼,慌忙垂□子,“儿臣是来劝皇阿玛节哀的,却说了这些有的没的让皇阿玛操心,还请皇阿玛恕罪。”
康熙爷轻摇了摇头,“你我父子也很长时间没好好说话了,何罪之有?仁孝去的早,留下襁褓中的你,朕身担国事,再想尽心也难免疏忽,让你一个人在偌大的宫室里长大,如今想来,是难为你了……”
“皇阿玛……”胤礽抬起头,双眼盈有泪光,片刻后,扑通跪下,膝行至康熙爷身边,“皇阿玛,保成有罪,保成怯懦,怕是辜负了皇阿玛二十余年的悉心教导,请皇阿玛发落了我吧……”
“保成,”康熙爷有些错愕,看着眼前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太子,多年前嫡子出生,确立储位,昭告天下,祭祀太庙的场景又一一在眼前浮现,“保成,朕的儿子……”康熙爷伸出手,将胤礽搂到身前。
“皇阿玛,”胤礽趴在康熙爷膝盖上,兀自流泪不止,声音呜咽,“儿子害怕,真的害怕……”
“不怕,保成不怕,有朕在,”康熙爷轻拍着胤礽的背,时间好像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年近五岁的胤礽出痘、高烧不退,朝堂上外有三藩作乱、内有权臣干政,年轻的康熙爷便像这样,彻夜抱着儿子,一边安抚照顾,一边批改奏折。
明月当空,胤礽由景仁宫出来,梁九功亲自打着灯笼,将太子爷一路送到景仁宫门口。
“有劳梁公公了,”一早等在门口的小初子上前接过灯笼。
“不敢,不敢,太子爷慢走,”梁九功垂□子,将神色埋进阴影中。
“好好伺候皇阿玛,”胤礽嗓音沙哑。
“是,殿下放心,”梁九功俯身,“恭送太子……”
一行人下了台阶,小初子给太子披上了斗篷,“殿下,今夜有些凉呢。”
“是吗?”胤礽抬头看看夜空,原本哀泣惊恐的眼神此时却如深潭死水,平静无波,“明天说不定会是个好天气呢……”
裕亲王举丧,几位成年建府的皇子俱穿孝行丧礼,太后、康熙爷亲临裕亲王府,哭丧时众臣皆哀。久居深宫的太子也终于露面,只是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倒与过度伤心的康熙爷很是相像。
丧礼间歇,太子独自到内庭休息。苏伟端了茶水给四阿哥,告诉他适才看到大阿哥往内庭去了。四阿哥思忖片刻,起身跟了过去。
“二弟身子不好,就该多多将养,这般逞强地出宫,平白地让皇阿玛担心……”直郡王负手站在石桌旁,望着不远处半枯的老松,单留个背影给旁人。
“大哥教训的是,”太子披着斗篷,坐在石凳上,轻轻地咳了两声,“眼瞅着暑气渐浓,弟弟竟总觉得凉气透骨,着不了一点冷风,当真不该出来……只不过,裕亲王到底是咱们的亲叔叔,这最后一程总要送上一送的。”
直郡王轻笑了一声,缓缓地转过身来,“死者为大,按说二弟的孝心不错。但我听说,当初皇叔助老八整修东岳庙时,二弟可是颇有微词,甚至当面给裕亲王难堪。如今想来,皇叔仙逝,大概也不会很愿意看到二弟来送他一程吧……”
走到不远处的四阿哥与苏伟,听到大阿哥的话,不觉一愣。
四阿哥脚步顿了顿,又抬步往院中走去,冲太子一躬身道,“臣弟给太子殿下请安。”
“胤禛不必多礼,”太子眼神有些恍惚,转头冲四阿哥笑了笑,“你也累了吧,过来喝杯茶。”
“是,”四阿哥直起身子,向大阿哥略一拱手,“见过直郡王。”
“老四客气了,”大阿哥低头挽了挽袖口,“你陪着太子坐一坐吧,我往前头去了……”
头一日的丧礼进行到傍晚,苏伟跟着四阿哥站了一天,腿都有些打颤,好不容易走到了王府门口,却又被三阿哥拦下。
“我还以为四弟会抱病在家呢,”三阿哥摇着扇子,弯了弯嘴角,“如今看来,四弟神色倒还颇为不错。”
苏伟暗暗地翻了个大白眼,伸手去理理四阿哥的衣摆,其实他是累了,想找个东西借着力歇一会儿。
四阿哥今儿的心情不是很好,当初他挑三阿哥,也是想让他远离战局,不要挡了皇阿玛的路。如今索额图被抓,东宫一时没有动静,他本也不想再提徐梦雷一事,谁想三阿哥却不依不饶上了。
“有劳三哥关心了,”四阿哥寒了脸色,“若不是三哥越礼——”呛人的话刚到嘴边,四阿哥猛地感到身后一股拉力,微一回头,却见他们家苏公公蹲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摆左拽拽,右扯扯,面上一副“我很忙,别打扰我”的神情。
“弟弟府里还有事,今儿就不与三哥叙旧了,告辞,”四阿哥略一拱手,丝毫不顾三阿哥的惊讶,转身拖着尾巴走了。
裕亲王起殡,康熙爷悲伤了几天,终于恢复政事。而此时,朝堂上众臣议论纷纷的首要事项,就是清除索额图的党羽,查明索额图的罪状。
“启禀圣上,”纳兰揆叙躬身道,“索额图结党妄行,在京中势力颇大,除额库礼、温待、邵甘等人外,臣查知光禄寺卿福康安,礼部侍郎周晋等亦常来往与索相府。”
“皇上,索额图在满蒙八旗的势力也不容小嘘,”工部尚书王鸿续上前一步道,“镶红旗满洲都统阿昌阿,正红旗蒙古副都统布格俱曾在索额图门下行走。”
“皇上,臣亦有柄启奏……”
康熙爷高居宝座,神色不清,皇子间倒还颇沉得住气,只是四阿哥时不时望望为首听政的太子殿下,心中五味杂陈。
“皇上,”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张玉书上前一步道,“臣以为,处置索额图党羽一事不可操之过急。索额图在朝三十余年,与之共事、来往的宗亲大臣怕是恒河沙数,若要一一查处,必会动摇我朝根基。”
“张卿言之有理,”康熙转头望向佟国维道,“佟老有何见解?”
“回禀皇上,”佟国维动作颇缓地躬□子,“老臣以为,应先理清索额图所犯罪状,查清参与其事的大臣,再根据罪情予以惩处。至于平时有所来往的,只要在人情范围之内,自行陈述,便可不予追究。也省得一番清查下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恩,”康熙爷点了点头,“此一法深得朕心,索额图一案,朕当初就不愿牵连太广,如今亦然。只要众臣晓以大义,未与索额图有所图谋,人情往来,朕一概不予追究。至于调查索额图罪状一事——”
“皇阿玛,”直郡王出列一步,四阿哥身子一紧,望向大阿哥的背影,“儿臣愿为皇阿玛分忧,查清索额图所犯罪状,将相关党羽一网打尽。”
众臣之中,一直沉默的纳兰明珠暗暗地摇了摇头。
“大阿哥有此心甚好,”康熙爷语态淡然,“只是不日,朕既要北巡塞外,你等要随朕一同前往,索额图一事还是等朕回京后再行处置为好。”
朝堂上一时沉默,四阿哥缓缓地舒了口气。
连续几日的唇枪舌剑,随着康熙爷北巡的即将启程,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此次塞外巡幸,皇子中太子、大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伴驾。这样的伴驾队伍,还是头一遭。
虽然对于自家主子的落选有些担心,但总体上来说,刚经历三个月的南巡,能安生地呆在家里,苏大公公还是高兴大于失望的。
不过,苏伟不知道的是,自这一年后,他们家四爷终其一生再未到过塞北。
七月流火,京城越发闷热,四爷留守倒也没能全然清闲。
十四阿哥临走前,特意到了亲哥府邸嘱咐一通,将阿哥所两位待产孕妇交给了自家兄长。任四阿哥面寒似冰,十四爷都一派理所应当,哼着小曲儿纵马走了。
十三阿哥的格格瓜尔佳氏与十四阿哥的格格舒舒觉罗氏先后怀有身孕,算着日子,舒舒觉罗氏得到九月份,瓜尔佳氏却是马上临产了。四阿哥派人请示了贵妃与德妃,让福晋和李氏入宫照顾,又特意叮嘱了太医院,产婆、药材都一早准备好了。瓜尔佳氏也算争气,中间没出什么差错,八月初九诞下了一名女婴。
四阿哥亲自写了信给十三阿哥报喜,苏伟在一旁看着‘吾弟喜获千金,兄长喜极而涕’之类的话,肉麻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京城的夏天一贯不太好过,而今年的夏天似乎尤其炎热,未到八月,天上就像下了火。苏大公公几乎天天搂着冰块睡觉,还几次三番一脸嫌弃地把睡梦中靠过来的四阿哥踹出好远。
眼瞅着八月要更加难熬,四阿哥决定举家搬到京郊庄子里避暑,府里、庄子都开始准备,弘晖阿哥、两位小格格也都异常兴奋,却不想在临行前一天出了变故。
敬事房总管顾问行代传圣旨,赐四品典仪凌柱女钮祜禄氏于皇四子胤禛藩邸。
要说四阿哥后院的格格除了诗玥,其他都属于皇上划给四阿哥的,但如此传圣旨钦赐的倒还是头一遭。
顾问行将圣旨递给四阿哥,即时恢复了随和的面目,弯腰对起身的四阿哥道,“皇上是听说了十三爷得了女儿,心里惦记着您呢。虽说圣上远在塞北,却一刻也不叫耽误。还吩咐说,钮祜禄氏受选秀女也有一段时日了,让您尽早接到府里,早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也好让皇上安心啊。”
四阿哥轻抿嘴唇,点了点头,“让皇阿玛操心了,也有劳顾总管大老远地跑这一趟。”
“不敢,不敢,”顾问行微微垂首,却复又抬头道,“奴才冒昧,一路纵马而来,口渴的很,还真想向四贝勒讨赏一碗茶。”
四阿哥略微一愣,点了点头,“应当的。”
苏伟还有些怔怔地,被小英子从后捅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道,“顾大总管请!”
“哎哟,苏公公,咱们是多年没见了……”顾问行笑笑。
苏伟有点儿不好意思,“当年多亏顾总管照顾,小的一直没机会好好报答您。”
“举手之劳而已,谈什么报答,”顾问行言谈间颇为随性,一路跟着苏伟与四阿哥进了东小院。
眼见着其他人都在院门口各自散去,只剩了四阿哥与苏培盛,顾问行停住了脚步,敛去了面上的笑容,站直身子道,“皇四子多罗贝勒胤禛,接吾皇密旨!”
苏伟慌张地跟着四阿哥跪下,顾问行从袖中拿出一卷黄绸,“……此前,因索额图事,朕心难安……现令四贝勒胤禛,密审索额图家人,讯清相关人、事,向朕奏报……”
顾问行颁完圣旨,将四阿哥扶起,压低声音道,“圣上重任,四爷务必办妥,不要惊动他人。”
四阿哥点了点头,顾问行俯身告退。
苏伟有些征愣地送顾总管出门,接连的变故让他脑子里有点儿蒙,另莫名地觉得有些异样,却一时想不出哪里奇怪。直到送顾问行走到了门口,顾大总管回身拍了拍苏伟的肩膀道,“小苏子啊,做奴才跟做人一样,本分、情分缺一不可。无论你凭哪样走到今天,都实属不宜。不过,顾公公提点你一句,人贵自省,哪怕是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也要时时看看前面有没有悬崖峭壁,机关陷阱啊。”
苏伟一愣,缓缓低下脑袋,“谢顾公公提点。”
顾问行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留步吧,咱家先走了。”
苏伟抬起头,目送着顾问行离去的背影,脑海中那一抹异样,连带着顾问行的话,终于犹如一颗霹雳落雷在晴空万里中轰然炸响——既是康熙爷密旨,为何没有避讳他一个太监?
作者有话要说:以顾问行的老道,不可能在颁布密旨时有这么大的疏漏。之所以没有避讳苏伟,是因为不用避讳,为什么不用避讳呢?大家猜哩。。。。
顾问行前面出现过,苏伟跟四阿哥说过,他刚进宫时被分去给坤宁宫的大缸提水,遭了很多罪,后来遇到顾公公,顾问行说他年纪小,不能干这种活,把他分去了英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