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云密布,淅淅沥沥下着雨。
南拒马河东段河岸,赵莽挎刀立于岸边。
雨势渐大,张?取来一件蓑衣,走到岸边为赵莽披上。
李景良和两名虓士营军士,也各自披上蓑衣。
河岸上停着一辆马车,车斗里摆放一口棺木,鄂都尸身放在棺木里。
“来了!”
张?指着上游河面,两艘乌蓬小船一前一后,缓缓驶来。
赵莽凝眼望去,一名戴草笠、身材高大的佩刀男子,立于第一艘船头。
他身后站着一人,随着小船越来越近,赵莽看清楚了,正是马扩。
李景良和两名军士拿着弓、搭上箭,站在河岸高处,警戒四周。
张?站在赵莽身旁,握紧刀把,神经紧绷。
两艘乌蓬小船停靠岸边,赵莽视线越过戴草笠的高大男子,落在马扩身上。
马扩神情略显憔悴,身上完好,不见受伤迹象。
赵莽稍稍放心些,笑着点点头。
马扩笑容略显苦涩,对着赵莽叉手长揖,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赵莽看向船头男子,慢慢抱拳:“耶律将军!”
耶律大石双目闪动异芒,紧盯赵莽,毫不掩饰目光里咄咄逼人之意。
“赵将军!”耶律大石声沉如闷雷。
赵莽颇觉意外的是,他的汉话口音,竟是标准的东京官话。
赵莽指向停放在岸上的马车,“鄂都将军遗体,已收殓完好,装入棺木。”
耶律大石盯着他看了会,挥挥手,另外一艘乌篷船,走下四名契丹兵士,上到岸边,推开棺盖察验无误,远远地打了个手势。
耶律大石招手示意把棺木抬上船,再次看向赵莽,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多谢!”耶律大石抱拳以宋人礼道谢。
赵莽道:“鄂都是位勇士,他不愿成为俘虏,用一支断箭刺入咽喉,了结自己的性命。
我请随军郎中用香料和水银、黄砒,为他的尸身做防腐处理,短时间内可让遗体保存完好。”
耶律大石神情严肃了些,右手握拳放于左胸,微微颔首道:“我替鄂都向你表示感谢,你让一名契丹勇士得到应有的尊重!”
赵莽点点头,看了眼马扩,“现在,我是否可以把人带走?”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当然!”
他侧身让开,抱拳道:“马参议,你可以走了。”
马扩还礼:“多谢耶律将军!”
他从耶律大石身前走过,走下船头。
赵莽向耶律大石点头致意:“告辞~”
一行人刚要折身走回岸上,只听耶律大石突然在身后喊道:
“赵将军,宋辽为何要战?”
赵莽脚步一顿,马扩、张?也停下脚步,三人回过头,看向耶律大石。
赵莽默然片刻,语气平静:“身在行伍,食享君禄,既然无力阻止,就只能遵从,奋勇厮杀,不负武臣职责!”
耶律大石笑了起来,笑容却略显惨然:“赵将军也认为,宋辽不该开战?”
赵莽点点头,又摇摇头:“以目前局势,再讨论该不该战已无意义。
战事一起,两国反目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
耶律大石大笑数声,声音苍凉悲愤:“两国盟好百年,白沟边境,多少白发老人不曾亲眼见过战争!
你大宋口口声声要收复燕京,可你们心知肚明,燕京从来就不曾归属过大宋!
当年石敬瑭把燕云之地割让我大辽太宗,从那时候起,燕京就归属我大辽治下!
大辽在燕京设置南院大王府,任用汉人官吏,按照唐制设置朝廷百官,那时候,大宋尚未立国!
燕京父老在大辽治下,已过数代人,他们对大辽难道没有丝毫留恋?
而今女真崛起,辽国社稷危在旦夕,宋辽本兄弟之邦,你大宋不助友邻抗击盗贼,反与盗贼合伙,残害百年友邻,究竟是何道理?”
耶律大石咆哮声如狮吼,声声震动在每一个人心头。
天空雨丝渐渐密集,河面涟漪荡漾。
赵莽长叹口气,声音低沉:“耶律将军,宋辽开战,大宋的确有失道义。
可女真兵锋之盛,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若坐视燕京落入女真之手,河北之地失去燕山屏障,于大宋而言,这份代价万万承担不起”
耶律大石冷笑怒喝:“辽国若亡,女真又岂会情愿与宋国和平相处?
我敢断言,不出五年,女真必南下灭宋!
宋国勾结强盗迫害友邻,最终也必将亡于强盗刀斧之下!”
耶律大石诅咒般的怒吼声,如一道惊雷,狠狠击中众人心头。
赵莽凝视着两艘乌蓬小船,缓缓顺流东去。
雨水打湿他的面庞,沿着下颌滴落。
马扩压了压斗笠,苦笑道:“燕京人人皆知,金国先灭辽,后必灭宋!
可笑的是,大宋对女真虎狼习性一无所知!”
赵莽苦笑,问道:“子充兄在燕京,可见到天锡帝?”
马扩叹口气:“天锡帝在燕京宫室召我答对,叙谈两个多时辰。
他没有抱怨、没有责备,只跟我讲述燕京现状、辽国现状。
最后他跟我说,辽国是不会向大宋投降称臣的,想要燕京,就得靠宋军自己打下来。
他还跟我说”
马扩说话声顿住,抹了抹脸上雨水,脸色有些难看:
“天锡帝说,天祚帝痴迷狩猎,朝政荒废,军备废弛,终于致使女真做大,演变成今日,鲸吞辽国之势!
他说他说我大宋天子,比之天祚帝更不识战争!
大宋看似花团锦簇,军伍百万,和十年前的辽国何其相似!
可今日之金国女真,比十年前更加强盛。
大宋联金灭辽,必将自食恶果!”
赵莽苦笑,几乎能想象到,天锡帝当着马扩面,是如何贬低赵官家的。
平心而论,也称不上贬低,赵官家之荒唐怪诞,比之天锡帝有过之无不及。
天锡帝的意思很明显,今日的大辽,就是明日的大宋。
大宋君臣,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女真屠刀落下吧!
上到河岸,马扩又叹道:“此番若非贤弟搭救,我一时半刻只怕还回不来。
四军大王萧干扬言要把我碎尸万段,我本以为难逃一死,幸得贤弟及时传讯耶律大石,他才赶往涿州,将我带到新城。
贤弟救命之恩,马扩铭记在心,终生不忘!”
“子充兄言重了,你我相识不长,却颇为投缘交心,兄长有难,赵莽如何能坐视不理?”
马扩还要拜谢,赵莽急忙搀起他。
众人跨上马,沿途折返回容城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