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夜晚,但似乎也不完全是夜晚。
天已经蒙蒙亮了,不过还能看到月亮和稀疏的星星。
这居于黑夜与白天之间,一个浑浑噩噩的时段。
不过此时的我并没有余力注意天空的景象。
呼呼
我在奔跑,而且跑了不知多久,我的双膝在打颤,冰冷刺骨的寒风削过我的面颊,在我的脸上划出一道道小裂口,耳朵也被冻得没有知觉。
呼呼
我在大口的喘息,汗水从湿漉漉的发根流向了面颊,这些含有盐分的汗液不仅渗入了我脸上的裂口,将这些细小的伤处弄得火辣辣的疼,部分还进入了我的眼睛里,让我的眼球布满血丝,以至视线也开始模糊。
我知道,我很难受。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然而我不能停下来。
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前面催促着我,由于我很吃力的跑着,所以他就站在原地,很不耐烦的等着。
这个男人的位置背着光,我只能看到一个将我完全盖住的影子。
“好了,允许你休息二十秒,把围巾系好!”
男人低头俯视着他身旁正弯腰喘息的我,声音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好、好的。”
我一边艰难的应答着,一边用冻僵的手颤抖着将颈边散掉的围巾重新系紧。
“把脸包住,别漏风进去!”
“唔好、好的。”
男人看我笨拙的动作,又开始不耐烦起来。
“诶!真是笨!你就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吗?!”
“呃啊!”
他直接动手将我刚刚系好的围巾又解开,然后再将叠起的围巾展开,将之围着我那冻到发红的脸颊绕了两圈。
接着他将自己头顶上的针织帽戴在我的头顶上,并将宽大的帽檐向下一拉,盖住了我那被冻得发白的耳朵。
“后面还有很长一段路,别放松!!”
男人在对我做完这一切后,就转身在前面慢跑。
“现在休息好了吧?开始跑!”
“好、好的!”
我唯唯诺诺的应了声,接着男人就不再回头,而是在前面快跑起来。
然而当我想追上他时,却发现自己酸痛的双腿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
“等一等我”
我的声音很虚弱,每说一句话就感觉肺里有把火在燃烧,然而我还是向那个男人喊了出来。
“爸爸!”
“哦?”
这一喊的确有效,男人放慢了速度,至少在我可以勉强跟上的范围里。
于是年幼的我继续跟着这个男人在田野中一条用柏油铺好马路上奔跑着,而于此同时暗沉的天空也渐渐开始翻起了鱼白肚。
跑完了平坦的马路,下面就到了崎岖的山路,甚至可以说此时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路。
沙沙
此时的我们完全是在树林中穿梭,甚至没有找到一条山道。
坚韧的枝丫从我的衣物上擦过,我很担心这些带钩的植物会刮破我头上的这顶帽子,所以我就用我的双手护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护着这顶破旧的针织帽。
可能我单纯只是怕弄破了这顶帽子,会被这个男人责骂吧?
亦或者,是我想保住这帽子里的温度,保住里面那不单属于我的温度。
当然这都无所谓了。
天幕中黑暗已经消退,这次长跑也已经到了终点线。
然而一个近乎直角的土坡挡住了我的去路,这个土坡对于我太高了,我上不去。
“抓住我的手。”
早已攀上土坡的男人一手抓住一根树桩,另一只手则递给了土坡下的我。
“诶嘿!”
我抓住了男人的那只粗糙厚重的手,接着我靠着那条粗壮的胳膊传来的力量,终于踏过陡峭的土坡抵达了上面平坦的林地。
“好了,我们到了。”
男人似乎也有点疲惫,他的口鼻喷出一团团白气,然后他在前不急不缓的走着。
“终于到了吗?”
我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可能是翻过山坡时那莫名的兴奋感,我那酸痛的双腿在此时竟然有了几分活力,不过我还是没敢跑到他的前面,而是跟着他的步调,不急不缓的走着。
在走到一个开阔地时,男人从兜里抽出了两条手帕,将之一一铺在一根横倒在地的枯木上,然后他才坐下。
“坐。”
虽然我知道另一个位置肯定是留给我的,但我还是呆愣的站着,直到男人说坐,我才在他旁边坐下。
男人挠了挠自己那头已被寒风吹乱了的头发,其中枯槁的黑发中夹着不少白色的发丝,接着他问道:
“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电子表,转头和他说道:
“五点半了,爸爸。”
“嗯,那看来时间刚刚好。”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他指着前方说道:
“看,这就是日出。”
“哇!”
我惊叫了起来,这声喜悦的惊叫发自内心。
前方数十步是一个不高的悬崖,没有一根树木会挡住视线,我只需要稍稍抬头看去,就见湛蓝的天空出现了一轮金黄的太阳。
这时的阳光照在脸上并不是那么温暖,只是在阳光直直的照来时,我感觉这束光好像穿过了厚实的棉衣,穿过了我的胸膛,直直的照入了我的心脏中。
在这一刻,我感觉全身都热了起来,而且不是那种会让人流汗的闷热,而是温暖,全身都暖洋洋的,寒冷也好,疲惫也好,这一刻通通消散了。
“怎么样?没白来吧?这一趟。”
他笑着问我,显然他也很享受这时的光景。
“是啊!好漂亮!好暖和!”
这时的我也不知道究竟该说出什么样的话语,才能准确的表达出自己心头涌出的感情。
“这次你很棒,居然真的跟我跑完了全程,快十公里了,很多大人估计都受不了,而你才十岁。”
他很少表扬我,一旦表扬就说明他对我真的很满意。
“哈,其实差点坚持不下去了。”
我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起床,接着就跟父亲一起跑了近两小时,我的确已经竭尽全力。
如果不是在追逐他的身影的话,我一定早就放弃了。
“在人生路上,还有很多比你现在经历的要艰难的多的情况。”
父亲仰头望向初阳,语重心长的说着当时的我还不太能理解的话。
“我们都是普通人,咱们家也就是个普通的家庭,以后总会遇到一些很难跨过的坎,而我们除了面对它,咬牙继续跑下去,没有任何办法。”
“要是我努力学习,有出息了,赚大钱了,出人头地了呢?”
我仰头看着父亲,稚嫩的声音里充满天真。
“我们还会有这种坎吗?”
“我相信我儿子是优秀的,但未来谁也说不准。”
说罢,父亲低头叹了口气,然后又继续说道:
“哪怕是有权有势的人,他们一定也会遇到麻烦,当然不会像我们这些小家庭一样,一场大病,一场严重点的车祸,就会塌掉半边天。”
“所以,我以后就更努力一点,努力变得有权有势,这样你和妈妈就不会天天劳心长白头发了。”
我睁着双眼这么说着,而这时父亲突然将他那宽厚的手掌按在我的头上。
“好,如果能成那自然是好。”
父亲一边拍着我的脑袋,一边笑了笑,然后突然又收敛了笑容,严肃地对我说道:
“但是你要记住”
“我不管你以后怎么样,是否成了一个大名人,或者有什么过人的业绩。但有一点,咱老吕家做事就是要凭良心。”
“这世界太复杂,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坏人也不是和你看的动画片里那样全是尖嘴猴腮。坏人也不总是会输,世上能笑到最后的总是不择手段的坏人。然而不管坏人那边怎么样吧!至少你做事要求个问心无愧。”
“穷一点,苦一点没关系的。再苦再累,只要还能吃得饱饭,就不要想着去偷去抢,害人的事情做不得。”
父亲说到这里,开始深吸了口气。
“所以我对你以后其实就一个要求:你可以干不成好事,当不成好人,但绝不能昧着良心做坏事,当坏人。”
他看向我,注视着我的双眼,而我的瞳孔中则倒映着这个男人威严的面孔。
“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大声的回答道,不知何时我的双拳已然紧握,父亲的教诲已然刻入我心。
“不管你以后到了哪里,去了多远的地方,哪怕你会很久不在我们身边,你也要记住这一点。”
千万不要忘了!
“嗯?”
我的耳边响起了叽叽喳喳的鸟鸣,我抬起头,发现昨夜燃起的篝火已经不知何时熄灭了。
呼
呼
在我的思绪从回忆的梦境中脱身时,我发现我身边有着匀称的呼吸声。
我转头看去,发现那位黑发少女正抱着我的腰身,以我的右翼为被,睡的正香。
而且我的左腿旁也有冰凉的触感,我低头看去,发现好像是因为那晚太冷的缘故,白蛇竟缩也在我的左翼下,并将蛇身紧贴着我的大腿,看样子似乎也在休眠。
注意到这一点的我,立刻不敢动弹,生怕把她们弄醒。
而且这样一来,我也根本没有睡意了,怕自己睡相差,一个翻身变成事故呃,虽然目前自己的身体还不至于成事故,但这两个我不管压到谁都一定不好受就是了。
所以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抬头仰望天空。
“哦?黎明了啊!”
我已经不会对着初阳发出“哇”的一声惊叹了,但是我抬头看见那轮异世的太阳时,心头依然有着不亚于当初的暖意。
漫长的黑夜已然结束,黎明刺破了黑暗。即便残存的黑暗还在负隅顽抗,然而光明终将赢得这场角逐。
这崭新的一天,已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