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这么称呼,梁兴扬反倒是笑了起来。
那点笑意淡淡地浮在他脸上,像是山间的岚雾,含了一丝不屑的冷嘲。
“看来惦记我的人还是有很多。”他低声道。
许靖远听得一头雾水,刚要问个分明的时候却见梁兴扬冲着他微微摇头。
“且退远些,若是真打起来时,还不知能不能顾得旁人安危。”
许靖远还是觉得十分莫名,不过见梁兴扬神色几分郑重,终究是依言退开了去,他也瞧见了那把梁兴扬斥为妖道的是个什么人物,那是个看着器宇不凡的白衣男子,只看他望向梁兴扬的眼神,几乎要以为两人之间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然而再去看梁兴扬时,却也觉得这两人的仇恨不过尔尔。
虽说梁兴扬先前叮嘱他一句,许靖远却是个藏不得事的炮仗脾气,当下便问道:“你二人什么仇怨怎么看你不大上心。”
梁兴扬淡淡一笑,道:“视我为仇雠的人不知凡几,难道我要一个个都记在身上”
这话把那白衣男子气得面色通红。他不是中原人模样,起先汉话还说得纯熟,一怒起来时却带了些奇异的口音,许靖远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西边的确有这么一群人,尚白尚明,是叫做光明宫的,虽行事有些古怪,到底也算是降妖除魔的好手,难怪要追着梁兴扬一径来此。
“妖道,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
“不过说几句实话罢了。”梁兴扬的语气倒还算得上轻松,只是他的手在腰间剑柄上微微扣紧了,是个蓄势待发的模样。“我走这一路,有多少人能容得下呢光明宫的人,倒是比幽州城里那些人有些胆气,至少敢一路追到此地。”
这是许靖远第二次听见梁兴扬提起幽州城。
世人说到幽州城,总是带着艳羡或是敬畏的意味,可是梁兴扬嘴里吐出这三个字来却是冷冷的,甚至有些不屑。
如今妖魔横行,世间净土所剩无几,最闻名遐迩的便是幽州城,多年妖潮肆虐,天下豪富权贵便渐渐都云集于幽州城中,妖怪当然也想夺下幽州城来,那是人族最富有的一座城池,可是多年不能成行。
因为幽州城里有白云观,白云观震慑天下妖魔,更维持着一座大阵,叫幽州城固若金汤,妖魔无论如何越不过雷池。
人人都想去幽州城,可要进幽州城却不是那么简单的。昔日许靖远也曾动过那念头,到了方知自己这一身本事在寻常人眼里算作神通,在幽州城里却什么都算不得,于是黯然转出,只盼着幽州城能更富强些,好早日退尽天下妖魔。
便是妖怪说起幽州城白云观,也不该是这样冷漠又讥诮的语气。
可梁兴扬的神情又叫人意识到,他是真的看不起那一座城一方观。
白衣男子不接他的话,只道:“你辱我明尊,唯有以血洗刷!”
“总这样激动时,我怕你先气厥了过去。”梁兴扬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几句实话,那是你的明尊又不是我的,便是论起圣人,也不是只能说上几句好话,偏你们半个不字都听不得,哪里便那样金贵了。”
他愿意说话时,话其实是很多,且句句分明戳在人痛处上,这样一来二去,自然只有打上一架的份儿。
于是他们便也动手了,许靖远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方才觉出先前自己能缀在梁兴扬后面,许是因为梁兴扬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自己跟与不跟在后头,对梁兴扬来说都全无分别。
刀剑交击的声音清越,两人一时间看上去是个旗鼓相当,可是就在许靖远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眼前忽而金光一闪。
一道近乎于透明的丝线落在白衣男子身上,转瞬便把人绑了个结实。
这招数似乎不大光明磊落,只是梁兴扬一脸倦怠,很容易便叫人想到他是不是懒得费力气打下去才剑走偏锋。
“最好不要挣,虽说你可能比那只小乌鸦结实点。”梁兴扬依旧是一副眼皮都不愿意抬的模样,他现下甚至还有现闲暇把那块煤玉从袖袍中取出来上下打量一番,半晌摇头道:“还差一点,需温养着。”
听见温养两个字,那被绑了个结实的白衣男子脸上流露出了恐惧之色。
妖怪说出温养两个字,通常便是拿人的精血去养什么法宝,如今梁兴扬在他面前施施然掏出这东西来,少不得是要拿他来养甚么阴毒法宝了。
梁兴扬一步步走过去,白衣男子脸色也愈发的不好看,若不是绑得实在结实加上心中一口气不肯消解,怕是已要来求饶了。
许靖远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梁兴扬说那话的时候他脑海里也一时间闪过了许多血淋淋的画面,只他虽与梁兴扬说了不过几句话,依旧莫名存了一些信任之意,不肯轻易把梁兴扬往那等不堪的方向去想。
白衣男子最后把心一横,心想自己今日为复仇而来,死后必能得了褒奖,说不得便可上到明尊所说的极乐之所去,便也没什么可怕的。
“光明宫的人确实硬气。”梁兴扬淡淡道。“你是光明宫的什么人咱们见了这么一面,总要叫我知道名字吧”
不知这算不算什么剑下不留无名之鬼的规矩,白衣男子到了这时候却更硬气,一咬牙道:“我是光明宫持世明使苏莱曼。”
许靖远听了不由得想笑,这光明宫毕竟是个化外之地出来的,起的名字古古怪怪,哪里有人管自己叫什么吃屎——他正要说话,梁兴扬的目光却忽然转过来,那一眼吓得许靖远生生把笑意憋了回去。
“妙风手下的人。”梁兴扬点一点头。“我放你回去,告诉他要找我的麻烦亲自来,要不把你们宫主叫来也好。”
说完他就把苏莱曼松了绑,这叫苏莱曼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可从没见过肯把对着自己喊打喊杀的敌人给放走的。
见苏莱曼眼中惊异神色,梁兴扬懒懒道:“你们光明宫也算是有所作为,肯救几个人的,所以你罪不至死,我不杀你。”
苏莱曼也不知是信了梁兴扬这话还是真的胆大,当下竟反驳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只有明尊才能审判世间罪恶。”
梁兴扬不怒,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说明尊肯审判罪恶,他们说善恶因果有报——可你们做的,不都是所谓的‘审判’么一言定了旁人生死,在你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下有个妖怪和你们做一样的事情便不成了”
他问得凌厉,苏莱曼却不是什么伶牙俐齿的角色,只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人对手,恨恨站在原地踌躇半晌,终究还是一转身便走了。
这走倒是走得干净利落。
许靖远正琢磨着刚才梁兴扬那一眼是个什么意思,却听见梁兴扬道:“你刚才是想了什么俚俗笑话吧不要当着那些人面说出来,说出来便是一场上天入地的追杀,那些人虽也肯降妖除魔,性子倒是都孤拐执拗得很。”
这话说得郑重,才叫许靖远觉出后怕来,那人的实力远在他之上,若是自己遭追杀只怕是走不出几步的。他正琢磨着,忽然觉出梁兴扬说完这话便自顾自已经走出去很远。
许靖远头一次见到这么有本事的,虽说是个妖怪,可似乎不像是旁的妖怪,竟是站在人族这一边的,这许靖远可从未见过。他心中疑问颇多,不想这么就与梁兴扬分别,两步赶上去时,四野里忽然起了一场大风,卷起漫天的尘土来。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梁兴扬捏着那一块煤玉,一面走着,一面像是在神游天外。
方才的事其实对他来说并不罕见,一路走来,总有些一腔热血的认出他不是人类便喊打喊杀,有的几步便甩开了,像今日这样他顾不上时便叫人跟得久些,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所谓。
他只在乎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去幽州城里,向世人把那个持续了千年之久的弥天大谎揭开。
为此他已经筹划了许多年。
梁兴扬摩挲着手里光可鉴人的煤玉,上头似乎还有那只乌鸦的体温。不过他也知道,那终究是他的幻觉。
一阵风吹过,露出他一截略显得伶仃的腕骨,但看那腕子倒是很像一个女人的,不仅是白了些,更因着上面缀着一条链子,上头镶嵌了各色的石头,看着像是女人家才会用的东西。
他低头把链子转过,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在上头一握,便把那块煤玉也镶了上去,煤玉落在链子上却是自动小了一圈,想来那链子也不是凡物。
这么一会的工夫,梁兴扬已经到了城镇之中。这城里也有道观,虽不比白云观誉满天下,看着应该也是有本事的,因为此地看着还算兴盛,想来是能抵御妖潮。
他本不愿多留,却在路过一处深宅大院时略略住了脚步,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