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站在那一扇大门之前只沉吟了一瞬。
他的表情显着有些凝重,此时入夜,街上并没什么人走动,这门户之中听上去也是一样的寂静。
只是有血腥味,瞒不过他去。
这样浓郁的血腥气几乎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但此刻那并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梁兴扬抬起手来时当然不免这一瞬的迟疑。他并非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但这么多年以来的经验告诉他,今日若是他进去了,里面的人命就会被算在他的头上。
只人总还是要救的,若是里面还有人活着,便是再给他添几笔莫须有的罪名也没什么所谓,再说他也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妖怪有这样大的胆子,在这样一座城镇之中悍然杀人。
门后是一片寂静。
他听见房中尚有人的呼吸声,心头先是微微一松,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灭门的惨案,大概是哪个刚出世不久的妖怪还不晓得托庇于道观的这些城池镇甸不能轻易动得,他今日不来的话,明日这妖怪也少不得要被枭首示众了。
梁兴扬朝着主屋走去,那是血腥气最浓郁的地方,显见人便是死在那里的。
门开了,月华如水,映照出里面淋漓血迹。床上仰面躺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他的脖子叫人割开,流了满床的血,这却让梁兴扬皱起眉头来。寻常小妖来杀人都是耐不住要寻血食才要动手,这一个看上去却不是如此。
梁兴扬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许是想错了。
那可能不是个小妖。
就在心头转过这样念头的时候,梁兴扬觉得颈侧微微一凉,是劲风刮过的感觉。
他迅捷地一矮身子,一个纤细的人影便从他的头上越了过去,落在窗前。
那居然是个已经化形完全的妖怪,不比先前在荒村中的那只乌鸦精还带着些妖类的痕迹,站在梁兴扬眼前的这一个玲珑纤细,竟是个全无破绽的女子形貌。
梁兴扬皱起眉头来。
“你这样的修为,应该是知道规矩的。”
“规矩”她冷笑了一声。“我便从没守过规矩。”
她的声音若飞泉激石一般清冷,却有浓浓的戾气。
“是了,你看着便有些本事,想来能奈何你的人并不多。”对着这样近乎于挑衅的话,梁兴扬也并没动怒,只淡淡答道。“但你的运气不会一直那么好。”
玄灵自在惯了,其实不曾遇见过这么古怪的人。若他只是个人,此刻便也已经是个死人。但刚才她那一击不曾得手被躲过去了,于是玄灵便知道这个男人并不简单,甚至于可能不是一个人。
她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梁兴扬那一头白发,也感觉到了那一丝妖气。
这果真也是个妖怪。
只是妖怪为什么要来管闲事还嫌那些道士从中作梗得不够多么
旋即她注意到梁兴扬身上穿着的是一身道袍。
玄灵当即冷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个为虎作伥的家伙。”
“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妖,当然不对。”梁兴扬半垂着眼答她。“而妖肆意杀人,当然也要偿命。”
玄灵被他这样的话惊住,一时竟分不出这是不是梁兴扬的托词,但是她紧跟着便像是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样,声音愈发的冷。
“若真有人能这样想,那这世上也不至于此。”
说着她侧目看一眼床上横尸那男子,手指有一瞬的痉挛,似乎是恨不得能把那男人碎尸万段一般。
她原本其实也是那么想的,只是没想到会有人来,来人还敢拦她。
玄灵今夜本想只杀一个人,现下看来却像是还要再杀一只妖,虽说不知道是不是能杀得了,她有些看不清这人的底细,甚至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妖怪,那妖怪之中也颇有些相生相克的门道,譬如说你若是一只兔子化成的妖怪,对着那狼妖虎妖之流便不免矮了一头。
梁兴扬却看得出玄灵的本体,虽说她的化形已经至臻于完美,不过那些动作还是能出卖了她。
这是一个猫妖。
猫妖通常不比虎豹凶戾,梁兴扬其实手下也极少遇见猫妖,因为猫通常只觉得人类麻烦,又对杀戮不甚感兴趣。这一个却是堂而皇之地进了城,还趁夜杀了个人。
梁兴扬沉吟片刻,道:“我刚刚一路进来,那些仆婢尚还活着,你只杀这一人,是与他有仇怨么”
若是真有什么前尘旧恨,倒也还罢了,不过有的妖心思狭隘,未成人形时因为偷盗人家的钱粮被打了一顿,日后也有要上门来报复的。眼下梁兴扬遇见的又是一只猫妖,保不齐当年便是为了一块腊肉或是别的什么而结下的梁子,若是那样的话,杀人却过分了些。
听他问话,玄灵只是咬牙冷笑,道:“与你何干我要说我不过是为了杀人取乐,你便要反过来戕害自己同族了么”
梁兴扬听得出这话并不尽实,然而自以为撞见了便不能不管,抬眼道:“若是如此,我便只有——”
他想说,我便只有先将你打得服气了,再听你分辩。
然而那一刻他看见了玄灵的脸。
那是一张空灵出尘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不像是妖,倒像是九天仙女落入凡尘。
梁兴扬却不是为这个而有那一瞬的惊怔。他自己长得也很好看,这许多年来行走人世,也见过许多更貌美的,眼前这猫妖的长相虽美,同那些浓艳昳丽的脸比起来却也流于寡淡了。
最美的妖本也不是出自猫妖这一族,那九尾狐惑乱众生的传说一直都在,只是后来妖族不肯认,说妖族如此强盛,如何需献媚于人族只是毕竟年岁太过久远,那些故旧前尘终究没人说得清了。
梁兴扬一时呆呆的,竟脱口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玄灵冷笑道:“我不是人。”
她看着梁兴扬痴怔模样,却依旧不敢大意,这男人身上有种极为危险的气息。
梁兴扬转瞬已经恢复了正常,却怎么也不能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样,把人先打上一顿,到不能反抗时再说了。
这张脸这张脸。
他以为自己只有午夜梦回时才能看得见了,这么多年他都遵循着那个人的遗志走在世上,日子太久了,至于都忘了那原本不是他的主意,忘了他原本不是孤身一人。
只看见这张千百年来他都不敢忘的脸时,他才想起了一切。
师父师父。
他当然不会当着她的面叫出这一声来给人添上些笑柄,只是暗自掐算一番道:“玄灵,是么”
被他叫破了名字,玄灵面上更冷,道:“果然是被道士收去了的叛徒。”
梁兴扬的心情似乎一忽儿变得很好,他含笑摇头道:“不是那样的,道士也一样要杀我。”
玄灵嘲弄道:“道士要杀你,妖怪也要杀你,那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个天地都背弃的人——不,妖怪。”梁兴扬的声音极轻,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看着玄灵的脸,是在透过玄灵看着另一个人。
这许多年,他是一个人。
天地都背弃,因为一开始把他捡来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但是玄灵不是那个人,故而听见这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一径的冷笑。
梁兴扬看着她的表情,翻涌心绪便渐渐淡了下去。
只是相似而已,师父若是转世,也不会是这幅模样。而且妖族要修炼成人形还不知要多少年,这猫妖降生的时候师父未必就已经不在人世,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是个巧合,他这样劝慰自己,却如何都不能下手了,只道:“既然你不是个初生的小妖,便知道在此地杀人的后果,随我走吧。”
这怕是他第一次背弃自己的信条,和颜悦色同一个刚不知为什么缘由而杀了人的妖怪说话。
玄灵倒是不领情,盯着他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便要来管束我”
梁兴扬不恼,只把自己的名字报与她听,想来妖族也应该都晓得他的名字,且同道士们一样是要除他而后快的。
果然,玄灵听过之后便是恍然大悟。
“是你,一心想做道士,偏偏叫真道士追得满天下跑那一个,你自己不觉得可笑”
她不知道梁兴扬为什么不杀她,按着妖族之中流传的那些说法,杀人当面叫梁兴扬看见了,当然只有被除去的份儿,可她眼下却好端端站在这里,正是不知道梁兴扬是打着什么主意,她才有些不安,非要激起梁兴扬的怒火来,总得给自己个痛快才成。
可是梁兴扬依旧是笑眯眯的,甚至于有些赞许之意,这叫玄灵觉得这个凶名赫赫的家伙脑子一定是坏了。
“是,我也觉得自己可笑。”
抱着一个近乎于虚妄的念头行走世间,当然可笑。
他却是情愿的。
窗外忽然有了些动静,玄灵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叫梁兴扬一把攥住了腕子。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