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走过去,玄灵也跟在后头,他们两个人看见了那个土包前头不过是一块草草插下的石头,上面甚至一个字都没有。
不过那总算是一个坟墓,这是很分明的一件事。
梁兴扬苦笑了一下,说:“这还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他这个评价其实有些微妙,为一堆灰烬入殓如果算得上情趣的话,他自己先前非要给那只乌鸦精一个体面的尸体也可以算得上,但是两者毕竟不同,松萝背后那个神秘的主人是怀揣着什么样的一种心情,为自己不知道豢养了多少年的宠物——是,只能说是宠物,这种漠然的态度更像是在对着宠物——立了一个草草的坟呢要知道松萝先前是不知道汲取了多少人的魂魄。
那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又从哪里得到了这块琥珀,是为什么要用它养出一株松萝来这东西在梁兴扬手里所能发挥的不过是一个让大多数人都嗤之以鼻的作用,但是梁兴扬知道既然这东西被埋进了松萝体内,那家伙就一定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它的能力绝不止于养出一个能制造幻境的小妖怪来。
“我还在想,贵客会不会回到此地来。”忽然有个含笑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柔媚婉转,会让人想到江南水乡的女子,不过那已经是被记载在史书上的东西了,从妖族兴盛以来,江南之地其实就已经不能算是一块福地。
梁兴扬很淡然地答道:“贵客不敢当,然而总是要来的。”
那个女子轻轻笑了一声,而后二人面前就出现了一缕烟气。
烟雾扭曲着变为了一个人形,果然是个很美的女子,同她的声音一样美。那是个通身素白如雪的女子,只有眉梢眼角淡淡一抹飞红,像是染了霞光的颜色。
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遇见这么一个女子,那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一场艳遇。
梁兴扬只是微微地笑着,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的确是个寻常女子,因为美丽,所以可以带着一点欣赏的意味去看,不过那笑意没有到他的眼底,他眼底是一片冷光,知道自己是遇到了一个劲敌,这大概是他遇见最强的一个妖怪。
玄灵的神情则显得有些惊恐。
她先前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的地方,空气中也只有她和梁兴扬两个人的气息,先前梁兴扬在镇中发现她的时候而站在她的面前时,她总能察觉到梁兴扬的一点气息,虽说并不能分辨出来梁兴扬究竟是个什么,但也不像是如今这样什么都察觉不到。
却听梁兴扬道:“不要怕,她未必能胜过我,只是你对我的气息”梁兴扬像是苦笑了一声,自己这话说出来总有些太过暧昧的意思,不过这一次他说的是实话。
“你对我的气息总会更敏感依一些,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是由他们的原形所决定的,就算是梁兴扬再多修炼个几千年,只要他决定站在玄灵面前,就不能叫玄灵什么都察觉不到。
不过很多时候察觉到了不能意味着什么,察觉不到也不能。
“那她呢你能看出她的原型么”玄灵问道。
“看不出,但是猜得出。”梁兴扬看上去还真思索了一阵子,他道:“我想,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你曾经是一个人。”
“我现在也是一个人。”女子这样答道,神情安然。
“你已经不是人了。”梁兴扬冷冷道。“是你自己不愿意记起来这一点,还是你装作不记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死的,不过你很厉害,这世上变成鬼之后能留下来的不多,能修炼成妖的则更不多。”
玄灵恍然大悟。
她从前以为鬼妖不过是一个传说,现在这个传说却是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世上的确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人死之后怨气凝而不散,可以变为鬼,如果鬼没有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消散在天地之间,那么鬼也可以修炼,修炼成妖,再次有了实体,却不能算是一个人,只能说是极为特殊的一种妖。
妖都有本体,鬼妖的本体却是虚无而不可触碰的,有的妖怪会因为被打回原形而变得有些虚弱,但是鬼妖不会。按理说鬼妖该有着双倍的弱点,妖怪怕的东西他们会怕,鬼魂怕的东西他们也会怕,但实际上那些东西得足够强,若是没有强到那个地步,这两面的弱点便是都不存在的。
梁兴扬注视着这个鬼妖,想来她生前也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
“可惜了。”他低低道。
“可惜”鬼妖挑起眉来,她歪了一下头,这一下显得有点俏皮,仿佛她不过是一个少女,而不是什么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妖怪。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所以可惜。”梁兴扬笑着回答道。
在发觉眼前是一个鬼妖之后,他总算是放了一点心。琥珀被鬼妖放在松萝的体内,是因为鬼妖本就不能用这东西,把怨气聚集在自己的身体里对于鬼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鬼妖存在的根本是怨气,那怨气却不是越强越好,那会让鬼妖很轻易就会忘记一切,变成真的为怨气所驱使的东西。
所以这东西只能被拿来看门,就理所当然地到了松萝的体内。
“你养着这株松萝,是为了守住山谷,叫旁人不能发现其中的秘密。”梁兴扬沉吟道。“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你这样小心呢”
“我为什么不能只是单纯的不想叫旁人来打扰我”鬼妖笑意妩媚。“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愿意叫别人进来有什么错”
“所以养了一只会吃人魂魄的宠物你该知道魂魄消散意味着什么。”梁兴扬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他的手在剑柄上搭着,是一个随时可能出剑的架势。
鬼妖低笑了一声。
“是啊,魂魄被吃了就不能轮回,可是这样一个世道,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活着很苦,转世之后还是一样的苦,这样的苦要一世一世地捱着,哪怕哪一世能做个人上人,下一世也还是一样的,所以富人惜命帝王想要长生,魂魄没了一了百了,就再无这样的烦恼,又有什么不好”
她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好像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些什么,然而梁兴扬却听得出其中有字字血泪的意味。
他想,这只鬼妖生前一定经历过很多东西。
玄灵却忽然开了口。
她好像是有点害怕这鬼妖,所以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听见这样一番歪理之后却忽然抬起了头来,梁兴扬本来也准备来反驳鬼妖的论调,见状却后退了一步,站在玄灵的身后。
玄灵与鬼妖面对面的时候还觉得有一点害怕。但是她肩头忽然多了一只手,是梁兴扬的手,那只微凉的手现在只叫玄灵觉得很安心。
“不要怕,只管说就是了。”梁兴扬笑了一下。
玄灵看不见他的笑,不过能听出他话语里的笑意。
于是她开口。
“轮回转世,总有希望,你把希望都斩断了,真就什么也不剩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一点颤抖,梁兴扬眼里她一贯是一只脾气不大好的小猫妖,还很好面子,总是不想在旁人面前流露出弱势的一面,可是现在她听上去是快要哭了。
梁兴扬想,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只是把手扣紧了一分,对于玄灵来说这有些痛,不过这样的疼痛却刚好能叫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叫她能把话说完。
“你该叫人自己去选的,不,也不能选,因为那不公平,这一世对下一世不公平。”
她想起了那座新坟,自己大概真的是在反复去杀一个好人,那的确是不大公平的,但是她也不后悔,因为对她来说,她所珍视的那些人已经没有来世了,那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鬼妖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
“公平可是谁又对我说过公平呢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弱肉强食,仅此而已。我是个弱者的时候没人来对我说公平这两个字,你们现在却站在这里说什么公平”
她的情绪似乎是有些激动,至于眼角的红愈发红,像是血痕一样。
梁兴扬又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信奉的是这样一条法则,那么我在此地叫你魂飞魄散,似乎也是公平的一部分。”
他把玄灵迅捷地往自己身后一拽,另一只手已经拔剑出鞘,剑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不,那不是剑花,就在那一瞬间梁兴扬以剑为笔画了一道符,动作太快,所以玄灵能看见的只是一团银光,但是紧跟着剑芒就冲着鬼妖冲了过去,在夜色里那样亮,像是一道拖着尾巴从空中划过的星辰。
鬼妖却只是微笑了一下。
“没用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就又变成了一道烟雾,烟雾散尽,他们面前是空荡荡的山谷,梁兴扬一手持剑一手护着玄灵,倒是还有心思笑一笑。
“看来,这一个对手是有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