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于玄灵而言是陌生的,所以玄灵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梁兴扬,她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的时日虽然相对于凡人而言已经很长,但是对于梁兴扬来说还是很短。
只是梁兴扬也是有些迷茫的神色。
这让玄灵心中一凛。
她道:“这是什么地方”
梁兴扬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若有所思道:“看来这只鬼妖的来头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大,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是妖患还没有起的时候。”
其实梁兴扬不应该把那叫做妖患,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妖怪,而妖患是人对于那场天地大变的称呼。只是梁兴扬似乎一直是把自己放在人的立场上去看两族的斗争,所以玄灵也并没和他计较其中用词的问题。
“天地大变之前么”玄灵低声道。“那该是多久远的事情了世上还有经历过天地大变的妖怪么我以为他们都已经死了,难道一只鬼妖可以经历这样长久的岁月”
梁兴扬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或者这里是一片世外桃源。”
玄灵想,还是后者比较容易叫人接受一点。
然而他们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女子看着纤弱的肩膀上挑着一副担子,很轻快地走在山路上。
女子是朝着他们走过来的,玄灵很快就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那张脸她不久之前还看见过,这个女子就是鬼妖。
可是如今这张脸是活人的脸,没有惨白的颜色,也没有眉梢眼角凌厉的血色。
这只是一个韶龄女子。
在她走过来的时候,玄灵先是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而后像是想起自己不能在这时候退避,因为梁兴扬还在一边含笑看着。
于是玄灵鼓起勇气想要拦阻女子,只是她的手竟然很轻易地就从女子身上穿了过去。在玄灵的感知里她也没有碰到任何的血肉,只有一片空气。
玄灵愣了一下,不死心地又伸出手去来回晃了两下,可是她所能触及到的不过是一个幻影,那女子也像是没察觉到玄灵正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只是哼着一支快活的调子,渐渐走得远了。
玄灵还要再追时,却被梁兴扬一把拉住了。梁兴扬倒是能拉住玄灵的胳膊,看来他们两个对彼此依旧是有形的。
看着玄灵疑惑的眼神,梁兴扬拉着她在山路上走了两步。脚下的土地触感倒是坚实的,可是接下来梁兴扬伸出手去要触碰路边的树木山石,他的手便也穿过了眼前这一切。
眼前的东西是栩栩如生的,可也是不存在的。
这和寻常的幻境很不一样,凡是想要用幻术去困住什么人的,是一定会力求把幻境做得真实一些再真实一些,要把中术者的五感全部蒙蔽,叫他们分不清幻术与真实至于被困死在幻境之中,可是这个环境似乎只是为了向他们展示眼前这一切,所以很分明地告诉他们这就是一场幻梦,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们只不过是两个看客。
就像是误入桃源的捕鱼人——不,和那还不大一样,因为他们甚至无法碰到这个桃源。
“看来,她是想让我们看见些什么。”梁兴扬笑了起来。“是想要说服我么可我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被人说服的。”
先前玄灵想要追上去被梁兴扬给拦住了,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在这个幻境之中他们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只能在这个女子的周围活动,譬如说方才那女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刚要消失在他们视野中的时候,他们就只感觉眼前一花,又到了女子的近前。
有种鬼怪叫做地缚灵,现在看来他们两个也成了地缚灵那样的存在,只是被这个女子的幻影所束缚着,只能看她的一举一动。
玄灵悄声问道:“你能打破这个幻境吗”
梁兴扬想了想,答道:“能,可是我不想这么做,我想留下来看一看。”
玄灵心下有些发急,道:“谁知道我们要在这幻境里耗多长时间也许她不是想让我们看见什么东西,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们给困在这里,好拖延时间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呢”
梁兴扬忽然把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挪开了,转而来看玄灵。他看得很认真,所以玄灵看上去就有些慌乱,说话也有点结巴了。
“你,你看我看什么”
“你会怕她做成她想做的事情”梁兴扬的笑意似乎有些欣慰,玄灵不喜欢看见这个笑容,那让她觉得自己真成了被梁兴扬豢养的宠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于是她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她杀多少人都和我无关,可是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玩弄的感觉。”
梁兴扬似乎听出她的心虚来,并不和她争辩些什么,只又扭回头去看眼前的景象,似乎是出了神。
玄灵不大甘心,她问道:“你呢你应该是怕的吧我杀一个人你都恨不得要杀了我,她杀了许多人还要杀更多人,你会看着”
梁兴扬知道这小猫妖是个口不应心然而又很机灵的,本不打算和她争辩些什么,可是听见玄灵这么一说笑意却是更深了些,他知道玄灵这话的是在激将,或许玄灵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想去救人,可是她激将却也就是为了这个。
看来自己为了这张脸网开一面倒也没有什么错处,这让他一直以来有些阴霾的心头再度明朗起来,这一次为了叫玄灵面子上挂得住,梁兴扬没再去看玄灵,只像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心里有数,她要营造这样一个幻境是无法离开此地的,而且我先前在山谷外头就已经有了布置,如果她要离开的话我会知道,到时再打破幻境也不迟。”
他们似乎只是在一面斗嘴一面看这个水乡少女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都不了解人在没有妖潮所带来的死亡阴影之下时是怎么过活的,现在看来似乎是脸上的笑容更多一些,而生活也要更富足一些,因为是水乡,所以桌子上总能看见很多的人。
人们叫她巧娘,也不知道是乳名还是大名,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只是玄灵每次听着这一声声的巧娘,又想到眼前的青绿水乡跟外头那一片生机无存的山谷,想到眼前的少女和外头那个满腹怨恨的鬼妖,就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弥足珍贵,而且叫她眼眶有些发热。
梁兴扬的面容却总是平静的,似乎他真的只是过来做一个看客。
但玄灵注意到他袖袍下的双手总是攥得很紧,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有的时候他的手会松开,在自己腕子上的那条手链上划过去,仿佛在计数什么东西。
日子也不是一天天过去的,很多日子似乎都被鬼妖控制着跳了过去,于是玄灵和梁兴扬认真地去看,发觉停下来的日子里巧娘总是会与一个青年人相见,那似乎是个很平常的爱情故事。
“是情伤什么样的情伤能够持续这样久”玄灵忍不住问。
“也许在这样一个小女孩眼里,爱可以大过很多东西,而且几乎就是全部。”梁兴扬回答时的语气是肃然而又带一点悲悯的,可是他心里其实也有些疑惑,那就是究竟什么样的情伤能够跨越如此长久的岁月,支撑着一个柔弱的少女变成了鬼又修成了妖,又是什么样的情伤能叫她想要毁灭整个城镇来为自己作陪
爱恨都是很经不起时光的东西,或许百年不足以将它们消磨殆尽,可是千年的时光,就算是某些比爱恨更坚固的东西都能够被冲刷得了无踪迹,沧海桑田从不是说说而已。
他们终于看到了变故。
巧娘和她的意中人出了门,其实也不过是在山上享受一点闲暇的时光。
日正午时,天地变色,黑云骤起,天幕上有血一样的颜色。
梁兴扬和玄灵的脸色也跟着一起变了。
这一幕他们谁都不曾亲眼见过,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被人族史书所记载的一幕,是人族最不愿意回忆的一幕。
天地大变,妖魔出世,最初的妖潮来势汹汹,让无数的城池陷落。妖潮过后,血流漂杵白骨露野,若非天下还有能人斩妖除魔,若非幽州城及时地张开了结界而四面城池也纷纷效仿,或许人族在那时候就已经断绝。
梁兴扬和玄灵看着那一对奔跑的男女,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悲哀。
就连玄灵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悲伤,那对妖族来说的确是一段光耀岁月,可玄灵看了巧娘这样久,又要看着这个少女迎来毁灭,她也毕竟是会不忍。
原来巧娘是在这个时候死的。这也难怪,这样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能在最初也是最强大的妖潮之下活命
但玄灵没想到自己是猜错了。
她看见巧娘跌了一跤,看见她拼命地推开男子,声嘶力竭。
“回去告诉他们——快跑!快跑!”
男子头也不回的奔逃而去,剩下巧娘一个人艰难地挪动着身子,试图把自己藏在乱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