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月听罢不过是一笑,她看上去是云淡风轻的却也知道时间十分紧急,当下便也不再浪费时间径直坐进了马车中,任由梁兴扬驾车疾驰而去。
马车颠簸,涂山月将男人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神情十分温柔。
梁兴扬专注于驾车,却也像是看得见马车内的场景一般,扬声道:“你倒是也多看顾一番那小丫头。”
涂山月有些无奈,却也依言在玄灵脑袋下垫了一个软枕,梁兴扬从车马行租来的赫然是规格十分高的一辆马车,不仅外头各种符咒十分完备,内里的设施也几乎称得上是豪华。此时差不多已经算是脱离了险境,涂山月的心绪便渐渐放松下来,打趣道:“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有钱。”
梁兴扬淡淡道:“有钱我这是咬着牙租来的,人都爱拜高踩低,这样的马车不容易受到盘查,这钱你须得给我。”
涂山月惊异道:“你在世上行走这样久,怎地还如此小气”
“自然是因为没什么机会赚钱,被妖怪满天下追杀,被道士满天下追杀,我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去赚钱”梁兴扬淡淡道。“我如今只希望赶紧把你们两个甩开,免得麻烦。”
这话却是叫涂山月听出一点赌气的意味来,她想不到梁兴扬这样一个看上去老于世故的妖怪也会流露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片刻道:“钱我会给你的,你帮我救了萧郎,我还另有酬谢。”
梁兴扬道:“那也不必,你要是愿意的话倒是可以给我讲讲这小子是什么来路,能叫缉妖司的人花大力气把他关进水牢里去,他又为什么会对你喊打喊杀的,是你们之后又见过面”
这个之后,自然就是此人被金针封脑之后。涂山月闻言语气顿时冷了几分,言语之间是对缉妖司那些已死之人的恼怒。
“当然都是被他们唆使的!”
“讲讲吧,你这深仇大恨是从何而来。”梁兴扬却显得很平静,他一直在等着听涂山月的苦衷,也许是因为他依旧抱着些好奇心,又也许是他想要为自己救下涂山月的举动添一点合理性。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不该救涂山月的。
只当时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他画下那个阵法,玄灵大概以为他是疯了,那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疯了。他是想起了师父救下他的场景,那个时候他是刚刚化为人形,被一群道士围攻几乎要死了,是师父出现把他救了下来,师父从那之后就也变成了一个‘妖道’——倒是同他现在的名号有些像,不同的是师父是一个人,人背着妖怪的名号总是有些委屈。
他也问过师父为什么要救他。
师父只是说,或许是看你投缘。
他问那被叫做妖道也没关系么
师父只是笑,说那之前她的境遇也不怎么好,幽州城里那一支被世人视为正统的宗门总与她不对付,说她是旁门左道,似乎和妖道也没什么区别。他却知道区别还是很大的,师父不过是在安慰他,那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会报答师父,可惜没等到他真能报答的那一天师父就已经死了。
梁兴扬从那一天就知道他想要报答就只能再去救旁的人。
他一个人在世上行走了这么多年,救人的时候多,救妖的时候少,因为妖族总是强势的哪一方,但是无论救下谁都多半得不着什么好脸色,他梁兴扬的大名是早已经传遍了这一方天地,妖族恨他戕害同族,人族也觉得他别有居心。
这当然是寂寞的,可他也不得不走下去,只为了那一天,那虚无缥缈不知道能不能真等到的那一天。
梁兴扬不自觉地去抚摸自己的腕子,眼下那里缀着的东西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重得他几乎抬不起手来。
涂山月觉得他此刻的沉默不同寻常,一抬眼看见了他腕子之间流光溢彩,诧异道:“你说自己没钱,可这上头都是价值连城之物。”
梁兴扬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让涂山月看见了一些她不该看见的东西。
当然她是看不出什么门道的,这世上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的人不多,大部分都叫梁兴扬很小心地避开了,或许这一生都不会有遇见的时候,如果真的要遇见,那就是梁兴扬不得不去的时候了。
他知道总有这一天,可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还是在恐惧。
“没什么。”他把袖子放了下来。“这东西不能动,是故人所赠。”
涂山月看着他的情态也知道自己触及到了一些不方便去看的东西,不过她也是老于世故的,转眼笑吟吟道:“你要是喜欢这样的东西,我倒是得过一颗不错的翡翠,不如送你作为答谢。”
梁兴扬依旧驾他的马,专心致志,对此仿佛兴趣不大,只道:“若你愿意的话。”
他的确也缺一颗翡翠,可毕竟不是什么翡翠都可以的,涂山月与他年岁相当,可是也算得一个小妖,不知道能拿出些什么来,想来不过是寻常东西,那值钱与否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们究竟有些什么故事了。”梁兴扬又道。
涂山月叹了口气,垂眼去看男人的睡颜,她的手指在男人的眉眼上描摹过去,又渐渐抚到他脑后,在那一根钉死了一切记忆的金针之上流连了一瞬。
那一刻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似乎想要把这一根针拔出来了事。
却听梁兴扬忽然道:“你若不想他变成一个白痴或是死了,就最好绝了这门心思,这之所以被称作是一门毒术,就是因为并不好解。”
涂山月像是在梦中惊醒。
她的手指挪开了去,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道:“毕竟他还活着。”
“是。”梁兴扬的声音依旧平静。
活着,活着便有一切,而不像是他,所追寻牵念的那一个死了,现下是有人很像她,可毕竟不是。
涂山月终于开口,仿佛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一般。
“他叫萧寒衣,本是一个弃儿。据说那一年反常的冷,于是南地也下了雪,他是在雪地里被人发现的,当时奄奄一息几乎就要死了。缉妖司的人捡到了他,推算出他是寒衣节的生辰,便起名寒衣,姓氏就跟了缉妖司的司长,也姓萧。所以萧郎视他如父,在遇见我之前,他们的确也对萧郎很好,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萧郎应该会成为下一任的缉妖司司长。”
可是他遇见了涂山月。
一见美人误终身,不见美人终身误,也许萧寒衣当年是怀揣着这种近乎于决绝的心情同涂山月走在一起的,他们知道人妖殊途,缉妖司的人更是如此,可是萧寒衣还是没有回头,这样的人失去了记忆当然会很痛苦,可他骨子里的东西是不应该变的,究竟是什么叫萧寒衣的态度有了这样大的转变
“他知道我是妖怪,所以也从不说让我与旁人见面的话。怪只怪萧郎是太优秀了,这么一个小地方缉妖司的人其实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于是便总有人想要越过他去做下一任的司长,要抓他的错处。”涂山月脸上有一点凄婉的笑意。
“他一直很小心,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最后事情还是败露了,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人发现的,我说要杀了他,萧郎不让我杀,说我这一生行善未曾沾染血气,若是杀人便会平添劫数,而他也知道这算是个错误,他不后悔,却也不打算用旁人的命来填补自己的错误。”
梁兴扬想,善人总愿意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想得太过于美好,而后被恶人所趁,于是便有好人没好报,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善人不想中这样的圈套便得把自己也变成恶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么干的。
涂山月的声音就像是杜鹃啼血。
“他回去之后便被幽禁,花了大力气入梦来见我,让我快逃,于是我逃出去,却也不放心,悄悄去看他,看见他被责罚,他的义父说他须得忘了我,他说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再后来他回来了,我不知道是被种下了那一根金针——若是如此也就罢了,缉妖司一贯的手段而已,可是那些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一根金针不是把他变为了空白,而是扭曲了他的记忆,叫他以为我是个恶妖,让他来杀我!”
这才是涂山月愤怒的真正原因。
她说缉妖司的每个人都死有余辜,的确是偏激了些,可涂山月一腔深情都在萧寒衣身上,见爱人平安归来自然是喜悦十分,这时候迎来的却是杀戮的刀,她如何能甘心如何能不有如此滔天恨意
几十条人命,与其说是葬在涂山月手上,不如说是葬送在人心诡谲之上。
可梁兴扬还是忍不住道:“为此坏了你的修行,其实很不值当。”
涂山月却抬眼一笑。
“你以为仅仅是如此而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