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意凄婉然而锋利,像是一把刀,刀上有盈盈的露水宛若泪水,梁兴扬一时间被那个笑意所惊住,他读得懂其中的含义,然而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涂山月所说的那句话。
如果仅此而已,她不会做出那么决绝而疯狂的举动。
那么这缉妖司的人究竟做了什么实际上紧紧是这些听着就已经足够叫他心惊了,他知道人心从来都有恶念,对着妖族的时候这种恶便更加的无所顾忌,可那总也要有个限度,因为人的想象力总是有穷尽的时候。难道被恶念驱使着的时候,人总是能有些残忍的创意么
梁兴扬发现他还是不太懂人族。
他以为自己是做了这许多年的人,到头来发现还是不大一样。
涂山月见到梁兴扬震惊的神情,自己却冷静了下来,大概是梁兴扬这反应叫她十分满意。
“你想不到那种感觉吧满心欢喜以为自己赢回了情郎,他也温情款款同你说着话,可是到了夜半忽然便刀剑相向,要把你置于死地”
梁兴扬苦笑,他当然没有,他这一生里的痛苦只来自于离别,因为这离别来得过早,所以从前的一切都是纯粹的。也许日子久了他和师父之间也会生出龃龉来,可一切都结束在死亡那里再无延续,他不觉得那是一种幸运,但与涂山月比起来那的确就是一种幸运。
“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你知道的,我狐族都精擅于幻术,我的幻术不说至臻化境也足够把他蒙骗过去,所以我用幻术让他误以为自己是成功了,他在幻象中把我的头割了下来,那是一块石头,为了维持那个幻术我不得不跟着他回到了缉妖司,那时候我发现了他脑后的金针,也知道他为何如此。”涂山月的手指又停在那根金针上,梁兴扬若有所感回头看着她,虽然知道她是不会有什么举动却也还是有些担心——马车颠簸,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涂山月总算把手又挪开了,似乎也无法承受那样的结局。
“其实如果到此为止,我只会离开这里,金针封脑虽然痛苦,最正统的金针封脑却不会影响他的寿数,这一段带给他不幸的爱情其实结束了也好。”
梁兴扬行走世上其实听过无数的故事,他总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不会去打断这些说话的人或者妖。他总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所以听到的故事总是积压在他们心中已久的东西,这不适合被打断,那种情绪的宣泄是不能被打断的。
所以他只是沉默着,涂山月也沉默下去,一时间只有车轮在路面上滚过的声音和马蹄声,间或有一点昏迷中的玄灵不可分辨的梦话。
终于,涂山月又开了口。
“他把那块石头交了出去,我却听见缉妖司的那些人在密谋要杀了他,因为我是一只千年的狐妖,这功劳可以让许多人晋升,他要是活着他们就要向上面解释他脑袋后面的金针是怎么回事,那可以算作他们的失职,所以他最好是和狐妖同归于尽了,我看见他的义父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同意了。”
她的声音也渐渐颤抖起来。
“我看见他的义父和颜悦色地说他做得很好,然后他喝了一杯酒,昏迷之后便被人拖走了。我不敢去看他们到了哪里,只能趁着还没嗅到血腥味的时候显出原形来一路把他们引走,还要确保把所有人都引了出来,因为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他都很危险——我说你们现在都看见了我,他就不必死了。”
涂山月低低笑了,那不像是个笑,更像是哀泣。
“他们说,他果然还念着旧情,死也是应该的。我说你们对自己那一根金针那样没有信心吗你们不知道狐妖精擅幻术吗我要他们对着自己信奉的神明起誓不对他动手,我就不离开这一地,让他们杀,甚至可以让他们的功绩更伟大一点,我会认下所有这城里的悬案,他们可以把一切的恶都推脱在我的身上,我可以活着同他们去幽州城,但他们终其一生不能对萧郎下手,最后他们同意了,而后倾巢而出来杀我反被我杀了,这也只能怨他们贪心。”
梁兴扬默默无话。
他没想到涂山月会是这样的决绝,千年的修行之中也许涂山月从不知道什么叫情,所以她愿意为了这爱情飞蛾扑火,当然也不只是为了燃尽自己,狐族终究还是带着一点狡猾,涂山月保住了萧寒衣也报了仇,可那依旧是个很悲哀的故事。
他更震惊与这个故事的内核。
梁兴扬之前也晓得人族向往权力与财富,人的一生太短暂,短暂到看不透这些东西,其实那也没有什么,活着总是要有追求的,让短短几十年光景的生命去追求一些终其一生也可能实现不了的东西,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都很难。
但他没有想到那真的能催生出如此纯粹的恶意。
利用,利用之后销毁,那是他们的同僚还是工具他相信涂山月是不会有什么虚言的,现在他们已经几乎算得上是同盟,相信涂山月也看得出梁兴扬的性子,既然帮她挡下了天雷那就绝不会再要她的性命,是以她没有必要说谎,这就是缉妖司上下都参与进来的一个局。
这样的局也必须由所有人都参与进来,因为萧寒衣和涂山月这一段禁忌的感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萧寒衣带回了涂山月的头颅也是所有人都看见的了,那么萧寒衣忽然死了而且说是死在了狐妖的手里——一颗头颅显然是不可能杀人的,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如果有一个人身处局外他就可能会站出来拆穿这个谎言,那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
缉妖司的人也许有被迫入局的,不入局大抵也是一死,死和荣华富贵面前怎么选择本还能算是一个难题,但为萧寒衣而死大概在所有人眼里都不值得,因为萧寒衣是因为与妖族有染才死的,妖族与人族这样交恶,那些本不愿意参与进来的人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大概也会想到活该两个字,这样便能显得心安理得一些。
那也不算是什么错处,至少梁兴扬勉强能体会到那些人的心情,但是涂山月不一样,涂山月隐于市井不是因为她喜欢人族,她只是想走另一条修行的路,她还是以妖族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妖族的爱恨是那样分明,她眼里就是萧寒衣所有昔日的同僚都背叛了他要用他的死去换加官进爵,那么这些人就都该死。
冤枉么其实也是冤枉的,可没有那么冤。
所以梁兴扬想,他救下涂山月并没有错,只不知道萧寒衣醒来之后会怎么样,那根金针把他的记忆永远钉死在了一个扭曲混乱的情景下,他再次看见涂山月的时候大概还是要喊打喊杀,那时候涂山月又当如何自处呢
“你打算把他怎么样金针封脑之后他的记忆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你要怎么才让他相信你说的话”梁兴扬低低叹息,他说不清自己是在为什么而叹息,是为涂山月的痴,还是为了萧寒衣和涂山月注定不甚美好的结局。
涂山月静默一瞬,决绝道:“我要去找洗尘,在那之前,我会用幻术短暂地叫他忘记这一点,但那不能长久,我不能叫他变成一个疯子。”
梁兴扬挑眉。
“洗尘已经绝迹了,你要去哪里寻单枪匹马去缉妖司的总司么我想那不是一个好主意,莫说你只是个六尾,就算是九尾也未必能成行。”
涂山月冷笑起来。
“我自然还没那么傻,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个地方有洗尘的原料。”
梁兴扬并不想再把这件事管下去,按着他一贯的习惯,就此他就应该与涂山月分别,其实他留下来听涂山月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过是因为玄灵还没有醒,他不想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玄灵赶路,那看上去总有些诡异。
但是涂山月接下来说出的地方却叫他有些惊讶。
“我要去天剑山。”
梁兴扬愕然道:“天剑山你一个人那和送死也没什么分别。”
涂山月道:“我不愿死在缉妖司的人手里,但如果在天剑山死了却没什么关系,萧郎不会记得我,我也不会带他入天剑山,他总会活下去。”
梁兴扬却罕见地陷入了沉思。
他其实也总是要去天剑山一趟的,却从未想过是现在。
那或许是他的最后一站那里有他需要的东西,这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也一直不敢去。
因为天剑山太危险,传说那是仙人铸剑的所在,所以有重重杀阵十死无生,从前有很多人也好妖也罢都为了天剑山的名剑传说要去碰一碰运气,最后他们都死了。
十死无生,梁兴扬不是个疯子,所以一直装作不知道天剑山里有什么。
现在他却可能是有了一个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