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心下一凛,知道眼前之人并不好对付,不过他也有了几分计较,知道此人所言非虚。
他的确是同梁兴扬出于一门的,而不是虚言恫吓。
因为这一剑是师父教给他的。
梁兴扬会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学来这一剑的,那一日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是师父最喜欢的垂枝碧桃,花开时满目都是红。师父在树下为他演示这一剑,她白衣如雪剑光也如雪,而满天如雨一般落下的花瓣则像是血。
可那一幕那么美,多少年他都不能忘。
师父说,这一剑没有名字,不过是她想了这么多年所想出来的,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足够快和足够决绝,这就足够让大部分的对手都闪不过这一剑。
这一剑果真也没有什么人或是妖能够闪避得过。
师父刚刚离去的时候,梁兴扬的修为尚且不算是十分深厚,他的原身也实在是太过羸弱而不能为他提供什么帮助,但他就是靠着这一剑活了下来,许多以为他不过是个小妖的都倒在这一剑下,有的是作恶的妖,也有的是作恶的人,其中竟还有一个白云观的道士——只是梁兴扬心里很清楚,他和白云观的仇怨绝不是始于那个时候。
从那一剑,梁兴扬就知道他师父内心深处是有一团火的,非要把她自己或是别的什么燃成飞灰才能罢休。
而她终于也把自己燃成了灰烬。
那之后,师父来不及做的事情由他来做,他一直以为世上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白云观的人或许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什么都不敢说,说了这世上如今最大的最持久的一个谎言就要被戳破。
其实已经有许多人觉得苛政猛于妖患。
无处不在的查验,无处不在的机关咒术,高高在上的缉妖司,说是方外之人然而收了许多供奉的道士渐渐也有反抗的声音,他们所怕的不是死,而是这样不明不白畏首畏尾地活下去。
可如今有人闪过了这一剑,驾轻就熟,嘴角还带着一点讥诮的笑意,就好像梁兴扬不过是在进行一场拙劣的表演。
“你果真是她的好徒弟。”他闪过了这一剑,神色却渐渐冷了下去,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的手正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似乎那里有什么难以忍受的疼痛。
梁兴扬注视着他的动作,脑内忽然灵光一闪。
“你是——剑横秋。”他低低道。
梁兴扬不知道自己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他曾经从师父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有的时候是无限悲凉的横秋两个字,有的时候则是痛心疾首的嘶喊,那时候便成了连名带姓的剑横秋三个字,但无一例外都是在她受了重伤神志不清的时候,那时候梁兴扬默默守在她身边,听她在幻象中挣扎,所能做的不过是握着她的手,因为他的手总是足够冷。
有一次师父猛地坐起来,看着眼前的徒弟似乎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近乎于匆忙地在他身上摸索了一回,尤其是在他左胸之前细细检视,直到看见那里光洁平整才又松了一口气重新陷入昏迷,那个时候梁兴扬看见她的眼角有泪。
有的时候梁兴扬会想这个名字究竟代表着什么,他想过很多次都没有答案,却不想这个人会是他的师兄。
“原来她还是提起过我的。”剑横秋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我以为她再也不会提起我来。”
梁兴扬只再一次举起了剑。
剑横秋微微一挑眉。
“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说得很笃定,没有半分嘲弄的意味在,仿佛那就是一个铁打的事实。
但是梁兴扬没有放下剑。
“你既然来了,我便不得不清理门户。”
这一刻凌无名是已经被两个人遗忘在了脑后,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个鲜红的创口,忽然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他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清理门户”这厢剑横秋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说清理门户这四个字”
他的神色渐渐变得狰狞起来。
“若不是当年我一心想要活下去,你又怎么会出现在师父身旁你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罢了。”
梁兴扬看着他的眉眼,忽然觉得自己与他有什么地方还是几分相似的,只是剑横秋的眉眼要更凌厉阴鸷一些,不过他想,或许从前他们两个人会更相似一点,这也是为什么师父当年看见刚刚化形的自己会是那样的神情吧
“路是你自己选的。”梁兴扬的语气却很平静。“师父从不愿提起你来,若不是她受伤的时候我在一旁看护,也不会得知这个名字。”
剑横秋眼里有种悲恸的光一闪而没。
“是么不愿提起我,却依旧记得我”剑横秋低声道。“可是我们之间谁对谁错,又有谁知道呢——我不愿认你这么一个师弟,今日来只是为了取回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梁兴扬心中早就明镜也似。
他抬起手来一抖,原本昏暗的室内也像是被这珠光宝气所照亮了一般。
梁兴扬问:“你说的是它么很可惜,我不能把它给你。”
剑横秋却是狞笑起来。
“给与不给,便不是你说了算了。”
梁兴扬本全神贯注地预备着剑横秋的后手,却忽然觉得脑后有风声呼啸,他往侧面一闪,然而已经有些迟了,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擦着梁兴扬的臂膊过去,火辣辣的一阵疼痛。
动手的是凌无名。
凌无名手中握着一把小小的匕首,梁兴扬有些吃惊地望着凌无名,先前剑横秋出现的一瞬他就已经把凌无名抛在了脑后,这个尸妖所经的年月虽然久可是本身却懵懂如一个幼童,并没什么好害怕的地方。
但是这一刻凌无名的眼底却是通红一片,像是能沁出血来一般。
“是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依旧清晰可闻。“是你杀了我——我记得你的这一剑,还有你的手!”
梁兴扬有一瞬的不解,而后便恍然大悟地望向了剑横秋。
“是你搞的鬼”他冷然道。
剑横秋却没有答话。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凝滞。梁兴扬顺着他视线一看,却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不过是自己血迹斑斑的袖子罢了,剑横秋这样的人必然是见过许多风浪的,这一点血不应该让他动容,而蓝色的血其实也没有什么,他这样的妖怪虽然化形艰难故而十分稀少可也不是全然没有。
但是剑横秋一时间竟就愣在了那里,他一动不动,叫梁兴扬抓住这个空档给凌无名下了一道咒,把他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剑横秋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次的笑之中有着更纯粹的喜悦。
梁兴扬想,剑横秋总不会是在这一瞬间疯了。
但是剑横秋却真的像是疯了一般手舞足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伸出一只手来,那手甚至是有些颤抖的,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可是他指着的依旧只是梁兴扬那只袖子上斑斑的蓝色血迹。“原来这就是师父一定要收你为徒的原因!哈哈哈哈哈!”
梁兴扬看着自己的袖子,他不知道这蓝色的血叫剑横秋看出了什么来,但是他很清楚,剑横秋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并不是无的放矢,剑横秋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当初伸出来的那只手,真的还抱有一些别的目的么
可是自己当初一个小小的精怪,又能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有什么犹豫之情,师父当年是怎样想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初她把自己带上了与其他妖怪截然不同的一条路,他并不后悔,就算是被妖族称为叛徒也是一样的不悔,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非要做不可的事情,就算今日他这个妖怪不来做,也一定还有旁的人或是妖要去做。
梁兴扬抬起头来。
他对着剑横秋一笑。
这一笑有些狞厉,这一刻他们两个倒是有些相像了,且梁兴扬在这一刻看上去也更像是一个妖怪。
剑横秋不由得微微一愣,不知道梁兴扬为什么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梁兴扬不是应该感到有些迷茫么他原本还打算为梁兴扬揭开这个秘密,他们两个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梁兴扬应该站到自己这一边来,他本想让寒宵的苦心为这一句话付之东流,可是现在梁兴扬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他是受刺激太过所以疯了么
他听见梁兴扬道:“那不重要。”
梁兴扬一步上前。
“重要的是我要杀了你清理门户,剩下一切的答案都不重要。”
“你这么说是为了开解自己么”剑横秋咬牙冷笑。
梁兴扬却摇头道:“不是,我本就没有什么需要开解自己的地方,就算当初师父收我为徒是为了别的什么,她也依旧做了我这么久的师父,也救过我那么多次,所以我现在只要杀了你告慰师父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