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名甚至发现自己依旧是有眼泪的,梁兴扬在一旁看着便知道凌无名其实不知道尸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刚见面的时候那点镇定大概都是装出来的,不由得也微微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纯粹的新生妖怪,毕竟这些年来人族秣马厉兵已经隐约有了要进攻妖族的架势,虽说一时间还未必能与妖皇抗衡,但是人族境内这些妖族的日子已经算不得十分好过,之前那段可以肆意杀人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只要镇妖塔还在,只要那扇大门还没有被关上,一切就都还没有结束。
梁兴扬遥遥地望向了北地的方向,那里将要成为一切的结束之地,但也许不是现在。他不知道前路究竟是有多长,但总归是要走下去,本以为他总是孤身一人连玄灵也不过是他强行绑过来的,却不想如今玄灵看起来也很愿意走下去,虽说是抱着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可也已经足够叫他觉得欣慰了。
总有种吾道不孤的感觉。
他上前去拍了拍凌无名的肩膀,却很体贴地并没有去看凌无名的脸,想来凌无名也不愿意叫旁人看见自己为一点阳光而恸哭的样子。
不得不说剑横秋昨晚的造访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至少昨晚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缉妖司是一无所知,离开的时候一切风平浪静不曾有设卡的事情发生。
如今人族算是有些寥落,城池之间总有大片的荒芜地带,那些地方是缉妖司的手所伸不过去的,只有零星的一些村落,那些村落是最容易在妖潮之下变成废墟的地方,有的时候一个村落可以孱弱到在一只妖怪面前便毫无还手之力——梁兴扬此前遇见的那只乌鸦妖便做到了这一点,他是刚刚化形但是体内那块煤精给他提供了力量,这种力量最终在仇恨的驱使下失控便也吞噬了他自己。
这些村落也不是一开始便如此寥落的,只是人渐渐少下去恐慌便会开始蔓延,会有更多的人离开,但是也有许多人故土难离,便想着此处是中原腹地妖族未必能来犯,故而抱着侥幸的心思继续生活下去。
梁兴扬其实也更喜欢行走在这样的小村落里,那样会叫他更放松一些,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暴露。
寻常人赶路总是匆匆而行不敢错过了宿头,城镇之中虽也偶有妖族出没可因为缉妖司的存在妖族都各有各的忌惮。譬如说昨夜若不是在城中有个缉妖司的威慑,剑横秋恐怕不会介意顺便杀上几个人。
但是梁兴扬他们几个则没有这样的顾虑,便是在旷野之中也没什么可怕的,倒是如果有些作恶的妖怪撞了上来是要自认倒霉的。故而这一夜他们几个落脚的地方是个破庙,对寻常人来说是宁住坟头不入荒庙,他们自然依旧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神仙的庙,因为荒废得太久已经破败得似乎随时可能倒塌下去,内里也是一派萧索的模样,供桌上蒙着厚厚的灰尘,看那样子桌子也是早就腐朽了一触即溃,倒是那尊石像虽然已经长出了些青苔却还算是完整,只是面目也有些模糊。
梁兴扬进去之后先是试探着触碰了一下那桌子,发觉的确是碰不得了便也不再去碰。玄灵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三根线香来随手一搓便点燃了,旋即梁兴扬对着眼前的神像拜了一拜,将线香就插在了地上。
玄灵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担心这是一尊恶神”
梁兴扬看着那青苔丛生的神像,安然笑道:“不会,你看那神像下面烟熏火燎,想来当年香火应当是很旺的,若是当年不灵验的话怎么会有这许多人来祭拜况且总归是我们借了他的地方来住,拜一拜也是应当的,就算是用这一点香火来掏了住宿的费用也好。”
玄灵四下里张望了一回,虽然觉得梁兴扬说得话还算是有几分道理也还是按着素日的习惯反驳了一句道:“这庙宇已经破败成这个模样了,想来也不好意思收什么钱,住进来那算是给他面子。”
凌无名却忽然站起身来对着那塑像也拜了一拜,他的神情却是很虔诚的,不像是对着神像一无所知的样子。梁兴扬看着心头忽然一动,奇道:“你知道这是什么神,是么”
他倒是忘了,这里还坐着一个古董级别的家伙。
凌无名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神,不过我是见过他的。”
梁兴扬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在候城”
“是的,在候城。”凌无名点了点头,神情有些黯然。“我几乎是把什么都忘了,现在细细想起来才发觉是这一觉不知道睡过了多少年月所以许多东西都不记得,不过我当年栖身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塑像,我还记得他的衣裳,如果他的面目没有模糊得这样厉害的话,你应该还能看见他脸上有一颗朱砂痣。”
梁兴扬恍然。
“这是一尊很古老的神明了,恐怕在天地大变之后便没有人再供奉,因为他更像是妖族的神明。”
“妖族还有神明”玄灵适时地插话进来,她不是生长在妖族的地盘上,很多事情自然就不是很清楚。
梁兴扬也很有耐心地为她说明。
“这应当是传说中掌管气运的神明,当年也不过是在北地流行,并不是道士们供奉着的正统神明。传说中他并非人族,应该是一只狐妖也没准是涂山一族的。”
玄灵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掌管气运的,我说为什么香火这样鼎盛过,世人总想自己会有些好运嘛——也不想一想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命。”
对玄灵这不以为然的话,梁兴扬却不过是微微一笑道:“人人都想要交好运,毕竟生在如今便已经是一种不幸了,如果还不能做梦的话那也过得太苦了些。”
说着他上前去将神像能触手碰到的地方都细细擦拭了一遍,擦着擦着却微微一顿,皱眉道:“不对。”
凌无名尚是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可是玄灵却猛然反应了过来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梁兴扬说了,这是当年在北地流行的一个神明,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正统的神明。这应当是很常见的,便是现在的人族也有不同的风俗,在不同的地方人们会供奉一些很有各地特色的神明,她毕竟是在这世上四处流窜了这么多年,总还是知道一二的。
这样的神明往往只在一地非常有威望,如果离开了那个地方便无人知晓了。凌无名是候城人,候城离这里那样的远,为什么这地方会有这么一座像
是谁建立的这座庙,这座庙当初是谁在供奉,又是什么原因叫它衰落下去仔细想想倒是最后一个问题最容易回答,看这庙宇荒废已久的样子,应当也是在某一次的妖潮里供奉人身死渐渐衰落下去的,这在如今这世上是再常见不过,常见到玄灵都不会有什么唏嘘的意味。
她只是觉得很意外也很不解。
于是她很敏捷地窜上了神像的肩膀。脚底依旧是稳重踏实的感觉,看来石像没有跟着那张木质的供桌一起衰朽下去,她伸手擦干净了神像面上的蛛网和灰尘,赫然看见神像脸上是有凌无名所说的那一枚朱砂痣的。
那朱砂痣就在神像的颊边,虽说是雕刻而成的,却很有些盈盈欲滴的感觉,想来当时的工匠也是十分用心。
只是一切转眼变都成空。
玄灵此刻却是顾不上感慨这个,她只觉得汗毛倒竖,为什么什么样的诡异事情都会被她遇见她可从未想过便是破庙之中住宿也能发现些不对来,一尊本来只在北地被人供奉的神明,还是在天地大变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神明,却是在大变之后被人在南方建立的一座庙,难道是当年从北地逃亡回来的人建立的
可若是那样的话那些人该对妖族是深恶痛绝的,他们不会再供奉一个妖族出身的神明,不管这个妖族是不是在天地大变之前便就存在着,人总是很愿意迁怒。
她觉得一切愈发地奇怪起来。
但是凌无名却看着那神像找到了一点亲切的感觉。
就是这神像,就是这样的面容,当年他就是在这样一座庙里生活着,时常看见那些老乞丐很虔诚地对着神像拜一拜,把乞讨到的东西都摆在供桌上也不管神仙是不是会嫌弃,因为这神明是会给人带来好运气的。
故而他又拜了一拜,也不在乎此时玄灵还站在神明的肩膀上发呆。
此时凌无名正站在寻常叩拜神像的人会站在的位置上,他跪下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膝盖正契合了一个小小的凹陷,但是那一瞬间他并没有多想,因为其余的庙宇之中也会有这样的情形,那地方因为被太多的人跪过故而凹陷下去。
但就在那一瞬间,玄灵眼神忽然一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