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玄灵那鼻子虽然是很灵,却没想到自己闻见的根本不是什么血腥味,不过是那山楂丸子里添的一点药材,这也是梁兴扬有意为之的,有时候他也会用这丸子去唬人,譬如现下便唬住了一个虽说论年岁比他更长些可什么也不懂的尸妖,从前他当然也做过这样的事情,这东西看着吓人当然是他故意的。
梁兴扬看上去很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倒是很爽快,可不要以为我是在唬你。”
凌无名试图露出一个笑来,虽说是不怎么成功不过看上去那表情也不大像是在哭,道:“我知道,你尽管放心好了,若是你依旧记恨昨天晚上那一下子的话大可以在我身上报复回来,我不在乎。”
梁兴扬倒是很洒脱道:“这倒是不必了,昨晚你被玄灵砸了一回便算是扯平。”
玄灵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大度,昨晚若不是我机灵你可早就活不成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却似乎是一副连自己都不能取信的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四下乱转,梁兴扬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动什么脑筋。
他当然想不到昨天在他昏迷了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玄灵并没有说,只含含糊糊地糊弄了过去,一来是想叫梁兴扬记得自己一个情,对她也好有些忌惮,譬如说是以为昨夜她用什么手段吓走了剑横秋之类的,当然这可能性不大,因为梁兴扬自己大概都不是剑横秋的对手,若是玄灵有这样的本事当初也就不会受制于梁兴扬了,他又不是傻子,这一点还是十分清楚的。
二来便是她自己也有些害怕。
梁兴扬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就好像是真的遇上了什么不可匹敌的上位者一样,不要说是反抗的心思便是旁的什么心思也都被压制了,她很清楚那不是梁兴扬自己的力量,应该是什么藏在他身上的东西,否则当时相遇的时候她也根本不敢同梁兴扬动手。
那时候剑横秋能从梁兴扬面前逃走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了,换成是玄灵的话大概就只有引颈受戮的份儿,她可还记得自己是直到梁兴扬昏过去才能动弹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叫梁兴扬知道他身上有那样的力量,她甚至于隐约有一种预感,如果叫梁兴扬知道了的话一定会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一种预感,更多的应该算是一种常识知道自己身上有了那样的力量之后还能不为所动的,大概只能是圣人吧梁兴扬有的时候的确看上去比寻常人更高尚一点,可那离圣人还有很远的距离。
故而玄灵才要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反正当时清醒着的只有玄灵一个,凌无名是拆不穿她的。
带着一个凌无名走出去的时候,店老板投来了一点疑惑的目光,他分明记得昨天晚上进来的是两个人,不过转念一想也可能是晚上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这同他们相约的客人是后面才来的,这年月谁都不愿意多惹是非,老板也是一样,他知道自己若是撞见了什么秘密那一定没好下场,此时开客店的人都要懂得装糊涂,唯有装糊涂才能活得久一些。
那些来住店的都是肯在这样的乱世里四处游荡的,不管有没有那个本事在妖怪面前活下去,他们至少都有把脑袋悬挂在裤腰带上的勇气,只要有了那样的勇气人就会变得很难对付,更糟糕的是他们不怕死便也可能不怕别人死。
凌无名对着天光依旧有些瑟缩,不过在他把脖子一缩的时候,忽而听见了梁兴扬有些严厉的声音。
梁兴扬的语气总是温和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着凌无名说话,凌无名其实有些怕梁兴扬,虽说对他疾言厉色的那一个是玄灵,可是他听得出玄灵身上也有什么禁制,也就是说梁兴扬才是这一行真正的主导者,离开他都成不了事。
“不要怕,你想被人看出端倪来么”
凌无名在那样的语气下不由自主地把腰板挺直了,梁兴扬的口气便也微微和缓下来。
“其实若不是有我在,你是可以装着自己有些病症在身上的,可是我已经看上去像是一个白鬼了,总不能这一行只有玄灵一个不是病人。”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梁兴扬进城的时候没有改换自己的面貌,故而总有人对着他的头发投来疑惑的目光,也有那没眼色的一定要问梁兴扬为什么会是这幅面貌,梁兴扬便只说是天生的,他神色诚恳很顺利便能旁人的疑惑,甚至于有的时候还能为自己搏来一点同情的眼神。
玄灵也问过他为什么不每一次都改换面貌,梁兴扬不肯正面答她,而是用一种她嘴不耐烦的高深莫测语气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这也是为了不暴露自己。”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语气,但是也有自己的傲气,故而并不肯再问只是自己在心里琢磨着,跟着梁兴扬这时日渐渐长了便渐渐也琢磨出些门道来——要知道她从前也听说过梁兴扬的名字,可是具体梁兴扬是长成什么样子却没人说得出来,也从来没人提过白发的年轻人便是梁兴扬,故而当初她见到梁兴扬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毫不犹豫地便动了手。
不过那时候梁兴扬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想来她便是不动手藏在那里也不见得能逃过梁兴扬的搜索,到时候还是会变成阶下囚被迫跟着梁兴扬四处流窜,故而玄灵并不对当日的选择感到后悔,现下不论怎么说她还算是揍过梁兴扬一回,这让擅长于叫自己高兴的玄灵已经很满足了。
人族和妖族都不知道梁兴扬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们只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和他们作对的家伙,虽然是个妖怪却做着和道士一样的事情,可是道士们也并不领他的情,要咬牙切齿地把他称作妖道,梁兴扬本身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在意这个称呼,甚至于他还很喜欢这个称呼,有的时候玄灵气急了也会这样喊他。
他便会笑,只是玄灵在这么喊的时候他眼里会有一点别的东西,玄灵起初是看不懂的,不过经过昨晚她便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若是换旁的什么人或是妖怪来的话,大概会因为自己被当成了替身而感到恼怒,但是玄灵对此并不十分恼怒,她甚至只有一点淡淡的怜惜,不因为旁的,只因为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同病相怜。
他们都曾失去过什么。
玄灵也不是没试图寻找过什么来代替自己梦中想要见到的那一切,很可惜的是什么都代替不了,有些东西看上去是很像,可是内里却完全不一样,就像是她对于梁兴扬来说也不过是有一张脸有些像,以梁兴扬时常出神叹息的情景来看,性子只怕非但不像还是南辕北辙的。
“不要怕。”梁兴扬重复了一遍,语气渐渐和缓下去。“尸妖不是什么只能生长在暗处的妖怪,我曾经也见过一个人修炼成的妖怪,她是在天光下死去的,你毕竟曾经是个人,人总是应该多少晒晒太阳。”
他提起巧娘的时候并没显出什么特别的感慨之情来。
梁兴扬在这世上已经太久了,他很难对事事都保持着像是新生儿一样的热情,他是有一张年轻人的脸,不过内心却早已像是他的头发一样是耄耋老人才能有的。所以他见过很多死亡,惨烈的慷慨的平静的什么样的都有,也许什么样的死亡都不能让他再动容。
奇怪的是,在能这样漠然以对死亡之后,他却依旧愿意试图伸出手来去救人。
妖怪他也救。
他不怕看见死亡,但也不愿意看见死亡,甚至是很想去阻止死亡。
这恐怕就是他的可贵之处,不过玄灵全然没有打算在这一点上夸赞他或是怎么样,因为她对此才是真正的不以为然,在梁兴扬面前她不肯明说,不过她相信梁兴扬也看得出来。
在她的心里凡人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最特殊的那几个已经死了,从此之后旁的什么在她眼里看上去便都是一样的,只是有的分外可恶所以她要伸出脚去踩死而且要不断地追索,可是当她的复仇被迫中止之后她倒也没有十分愤怒与不甘,可能是因为她之前已经成功复仇过很多次,也可能是因为她本身便不甚在意这一切。
凌无名起初走出去的时候步子还是显得有点畏缩,他眯着眼睛不肯去看天只看眼前的一点方寸之地,但是跟着阳光全然倾泻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却意识到想象之中的痛楚并没有到来,他的脚步便也渐渐矫健了起来,跟着腰背也渐渐挺直了。
他起先以为自己没死,后来发现自己是死过了一次。
现在却发现这一场生和上一场并没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