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这世间足够叫剑横秋记挂在心上的塔其实不多,说穿了也不过是两座,一座是幽州城里的镇妖塔,另一座则是无终城里那不知来处的塔。
而若细细论起来的话,大概这无终城里的塔会更叫剑横秋上心一些,毕竟幽州城的镇妖塔关乎的是人族命运如何,而剑横秋对于人族的命运只怕是没有那么放在心上。
所以此刻剑横秋这样面目郑重地同他提起此塔如何来,当是为着无终城里的那一座,龙身之中绘着一张人面,又以木变石为睛的那一副画。
可眼前的画面上并不是一条烛龙,而是一条山脉。青黑色的山脉绵延万里恍若看不见尽头,山脉间的云雾却不是白色而是红色,那也绝不是颜料在岁月之中变化过的结果,至少他是从未见过会变为血红色的颜料。
而且那红色里隐约泛着一点不祥的气味,是夹杂着一点铁锈和咸腥的气息。梁兴扬走上去,不知怎地对触碰这东西总带了一点抵触的心理,然而最后他还是伸出手来,指尖在那血红色的云雾之中蜻蜓点水般的一触。
也不知是幻觉还是旁的什么,他总觉得眼前这画中蕴含着一种叫他极为不舒服的力量。
梁兴扬将手指放在鼻端一嗅,果然是血腥气,然而年深日久,再想探明是什么血已经不能够,他又去看那壁上的画,尤其着意看着画中云雾,一时间竟不由得晃神。
那云雾缓缓蔓延至他身前,几乎要将他吞没殆尽。
梁兴扬依旧是怔怔地看着,他听见脑内有个声音响起,似是带着一点薄怒,又像是有无尽的哀凉。
是个男子声音,只来问为什么三个字。
为什么
梁兴扬不知他问的是什么,一时间竟也生出相同的悲怆与怒火来——是了,为什么为什么要——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被剑横秋猛然推了一把。
梁兴扬猛然惊醒,发觉自己竟是与那壁画对面而站了。
剑横秋淡淡道:“你望了这画一阵子便像是中了邪一样要往画里走,我看你鼻子都快碰上去了想着还是要拉你一把。”
他又上下打量墙上山脉一眼,道:“你有这样大的反应,不觉得奇怪么想来这画儿是同妖皇有些关系,所以引动了你的夙世记忆。”
梁兴扬并未反驳,他垂着眼没再去看画,沉吟半晌道:“上一回看见那副画的时候是做了与你们并不相同的梦,眼下却是当场便生出些反应来,看来此地留下的力量更强,这一定是与妖皇有关系,会不会是一种讳笔”
剑横秋却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道:“讳笔妖皇在人族之中曾是神,可是对着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神也要做甚么讳笔么恐怕是烛龙真身真曾经化为山脉,只是不知如何又现于世间!那血色云雾岂不就是他的血”
梁兴扬不由悚然,道:“这不可能!世上谁能杀得了烛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想起梦中的那一场火雨,想起那个看不清面目却能叫他觉得十分悲恸的女子。自玄灵之处他已然知晓那女子正是师父的前身,是神女的化身,那么那场火雨究竟是苍天降罚,还是爱人反目
烛龙曾死,化身为山峰
那么如今的妖皇是活着的烛龙还是死去的烛龙,他这一缕飘飘荡荡的魂魄,又该属于曾经的烛龙,还是如今的妖皇
梁兴扬只觉得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疼着,他静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是啊,或许这世上真有能杀了烛龙的存在,可是如今烛龙是重新现世,又有谁能再杀他一回呢”
剑横秋冷然道:“这是你自己需操心的,我可不愿像你们一样去做什么救世主。”
梁兴扬还是听出一分气急败坏来,他咀嚼着你们二字,笑问:“你是说我与师父么是了,若是能像师父一般为天下人死,我自然是很愿意的。”
剑横秋面色古怪地笑了一声,道:“怕到时候由不得你!”
梁兴扬却是话锋一转道:“现下想一想,这里与无终城的塔是有几分相似之处。那塔中是一颗木变石,这里却是一颗珊瑚,叫我想起此地也曾是汪洋大海。”
他轻轻一叹,道:“沧海桑田么这画儿却是没有被损毁,究竟是谁画下了这东西,又想要告诉我们些什么呢若非我身为妖身,真想去镇妖塔里看一看,我想那里是该有第三幅画的。”
也许那更是最后一片拼图。
梁兴扬很平静地转身,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回去将那些困囿此地的魂魄都解放了去。”
剑横秋的脚步在他身后略有一踌躇。
梁兴扬回头望他,道:“不入轮回,难道一直做孤魂野鬼么既然你是这样有本事,如何不能往轮回里寻她总归她在这聚阴之地被消磨了这样久,记忆早也是混混沌沌了。”
剑横秋咬牙道:“我竟也有叫你看笑话的时候。”
梁兴扬微微一挑眉。
“笑话不,我不觉得这是笑话,甚至于觉得几分感慨。”他极为慨然的一笑。“毕竟这让我意识到,你虽是妖身毕竟还曾真做过人,人心也并未被消磨,虽说你听这话是会觉得我在骂你了。”
他也不怕剑横秋从身后抽冷子给他一剑,只袖手缓缓顺着来路返回,那条黑色的山脉被他抛诸脑后,然而他是很清楚自己不大可能会把这东西浑然忘却,也许今晚他和剑横秋还会因着被此地的力量影响而做个梦,梁兴扬倒是很期待他们两个的梦这一回会有什么不同。
剑横秋看着梁兴扬的背影,那神情也的确很像是想要拔剑相向。可是同记忆回来的还有旁的一些东西,那些被曾经的他认定是负累而一定要抛却的东西,而今他已经是纯粹的妖身,却觉得有一颗人心也不再是什么坏事。
最后他不过叹息一声,道:“我不会再去找她。”
梁兴扬只当是没有听见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