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将王夫人的旧缎子拿给各院发福利的事,败露于麝月拿缎子做了一条裙子。
国公府堆金砌玉,倒不是在乎这几匹积年的绸缎。
而是探春将这事儿悄悄摸摸的翻到老太太眼前,叫王夫人吃了好一顿挂落,连带着麝月私底下也被猛烈敲打。
“云珠也得了,为何偏偏太太只说我一个?这原是宝玉赏的,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见绮霰丝毫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儿的意思,麝月可是委屈得不行。
她本来就是实在人,想着虽是旧料子,可宝玉赏了,她特赶身裙子出来表示自己的感恩戴德,谁知道叫太太做了一回文章?
若说逾矩,这积年的旧东西,虽金贵,却也没有下人完全用不得的道理,鸳鸯是老太太身前的大丫鬟,她也是宝玉身前的大丫鬟。
论身份地位,哪一处她不配这缎子了?
此刻绮霰说她不该拿这料子做裙子,麝月还当她瞧不起自己,当即就受不了了。
连珠炮似的抱怨了一箩筐。
“你行了,我什么时候说你不配穿这缎子了?”绮霰头疼得很,三姑娘在园子里左省右省,精打细算的样子大家有目共睹。
绮霰想着自己要走了,便想法设法的给院子里的小的谋些好处,借着赏赐的机会才将这妆花缎搜罗出来,谁知道麝月转头就做了裙子四下张扬?
她是想显摆宝玉宽和大方,还是想去给三姑娘抑或管家的太太上眼药?
见麝月分辩个不停,绮霰不由得叹气说道,“你扯云珠做什么?如今事情发生了,太太却也没怎么你。你这样折腾不休,难道要太太来给你赔礼道歉?”
“那倒也不敢……只与你说说罢了。”麝月犹豫了一下,便放了绮霰,便皱着眉头说,“难道这缎子就藏在屋里不让见天日了不成?这可怎么使得呢?本来就是旧……咱们府上的东西,拿出去也不合适,可再压几年,那才是真不得用了。”
不能卖,不能穿,难道要像云珠那样裁个几十套小衣日日不重样的换?
如今外头可是不流行小衣了呀,大家都穿那能叫人身线柔美还方便做活的内衣,国公府的丫鬟,自然是要赶潮流的。
绮霰倒是想说,你叫你老子娘寻个门路捎出去,哪里有不能卖的?但话到嘴边,变成了,“若是不喜欢,正好这几日开库房硝皮子,给你换一样?”
麝月一听这话,顿时满意无比。
她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只是这东西一见就十分闹心。
因此,话传到云珠耳朵里时,“绮大姐姐,今日宝玉出门,你开库房我去给你帮忙吧?”
绮霰以为她也要换缎子,便耿着脸答应了。
贾宝玉的库房可以说是小半个老太太的私库,什么西洋来的表,南洋送的丝,北边进上的兽皮,小腿粗的珊瑚,拳头大的夜明珠……
云珠擦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
趁绮霰几个不在,稀里哗啦的将一架子缎子扔进了空间,没变化。
她又放回原位,换成了一斛小儿拳头大的珍珠,依旧没变化。
她一路擦灰,用干活的声音掩盖重物频繁落地的声响,一路将料子金贵大小合适的箱笼往空间里收进又放出。
但统统没有变化。
“不必收拾得这么急,你瞧你满头大汗的。”绮霰进来看着溜光水滑的架子箱子,又见呼哧带喘的云珠,心道这可真是怡红院第一实心眼儿了,不由出口安慰道。
云珠在空间没有变大的哀伤里沉浸了几息时间,又火速释怀了,没事,眼下就已经很够用了。
“太阳下山之前做完了,也省的晚间掌灯费眼睛。”云珠摇摇头,随口扯谎道。
想着云珠做事自来认真,绮霰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打趣她,“晚膳叫厨房的婆子多给你盛几碗饭。”
自是要吃的,云珠点点头,笑容满面的见绮霰打开角落一只箱子。
里头满满当当的各色布匹绸缎,正想说那箱子擦过了,就听绮霰道,“你来瞧瞧,相中哪个了?”
???
这是我相中哪个的事儿吗?没一个是我的呀,不是我的自然是哪个都相不中的。
麝月进来时,恰好遇上绮霰也这么叫她。
她高高挽起的头发梳了个脖子凉快的高丫髻,额头上还有汗水濡湿的刘海儿,一看就是如自己一般,好生做了一回力气活儿。
云珠见她头也不回的取走了一匹湖水绿的缎子,便试探着,“可是府上有什么喜事?又要看赏?”
绮霰笑道,“咱们在院子里陪着宝玉胡天胡地的瞎闹,不晓得先头那妆花缎犯了太太的忌讳。
这几日我细想起来,才晓得原来太太当年的嫁妆里,收了一批江南曹家的缎子。
我想着,如今便是太太拿出来用,也不是咱们下人可以大喇喇穿在身上的,叫绮霰挨了一顿耳朵,算起来也有我的疏忽在里头。”
主子之间的陈年官司,本就不是丫鬟们能摸熟的,只能是互相通气然后加以揣测罢了。
更何况王夫人的嫁妆,那都是小三十年的事了。
漩涡里的人更能清晰的感受到拉扯的力量,王夫人怕不是在用旧瓶换新酒?如果真是这样,自然不能叫这些东西被翻到台面上来的。
怪不得只是对麝月口头敲打,她恐怕也生怕事情闹大了,被人看笑话吧?
云珠听了始末,心下添了些细节,自觉合理,便从善如流的应绮霰的话,将剩下的妆花缎取来,换成了一匹月白色的普通锦缎。
似乎很喜欢云珠的识大体,绮霰掩嘴一笑,便放她先去吃饭。
衣料这种东西,如今赵三两口子不在京中,云珠自己又一时半会儿又不能变现,放久了就跟王夫人那妆花缎似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因此,一匹普普通通的浅色缎子,一年四季都穿得。
可比过时的妆花缎强许多。
下晌在库房忙碌的丫鬟不少,听到绮霰说要给云珠添饭的人自然也多,以至于这话拐几个弯儿,都传到厨房来了。
宋大娘笑吟吟的喊小丫头将半甑子的饭送到丫鬟们的小饭堂去,任由大家自己取用才方便,总要吃饱了才好做活不是?
那日常好意的人倒是笑话云珠要长大了,能吃才好。但背后妒忌的,则是哂骂怡红院里有个饭桶。
不过,好赖云珠都不在意。
“今儿换了白米饭啊?”云珠端着碗,朝甑子里看进去,疑惑问道。
倒不是白米饭不好吃,白米饭当然比赵三家的杂粮饭好吃得多。
这么想着,又加上累了一天,她满满当当的给自己盛了两大海碗的米饭,粉彩鸳鸯连瓣花朵的琉璃碗里,雪白晶莹的米粒饭香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最近采购的都是这个米,管事的说是什么爪哇国进贡的香米呢。”好事的小丫鬟连忙接嘴,又因为宝玉吃的也是这个米,倒是叫她们生出与有荣焉之感了。
好是好,只不如先头的碧粳米好吃。云珠扒着饭,心想采购上的管事们,又吃了好大一笔回扣吧。
王夫人前脚收了一部分家奴们的铺子,后脚就叫人摆了一道儿,不晓得心里作何感想?
“别吃了别吃了,等会儿再吃,快到前厅去,说是爪哇国的使者要上门拜会呢!宝玉也在前厅接见,太太叫咱们都去帮忙。”
使者不去见皇帝,却来贾家。
云珠嘴里含着米饭,心头暗恨,来就算了,还挑饭点来,成心的吧!
她挖了两大碗饭带些小菜,借着换衣服的空档拿回寝室去,想着晚上回来热热,也总比点心填肚子强。
至于两大碗?
可千万不要低估发育期的孩子,那胃口,简直就是个无底洞。
如果说是贾政在,那这些使者贵客什么的上门,说不定还能真看出些什么端倪来,奈何贾赦自来富贵闲人,于官场上无甚心得。
在那劳什子使者提出,听闻京中有十二姝丽,陛下特许他们拜见,我们便来了。
这傲慢的要求叫几位女主子都脸色微变,毕竟千金贵女,却叫一小国使者当个笑话似的说出来。
小家有小家的体面,大国有大国的体面。
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国使者上门拜见本身就有话说了,还要拜见人家的姑娘,别说是贾府,就是远在深宫里的贾元春,都怒掷了手中的筷子,“他疯了!”
“陛……疯了!”王夫人瞪大了双眼,抓着周瑞家的手不安地说。
贾母看了她一眼,虽有告诫之意,却没出言反驳,只吩咐鸳鸯备礼,以贾赦的名义送到相熟的御史家去。
云珠跟个鹌鹑似的,远远跟在贾宝玉身后,做一个背景板吉祥物。
叫未出阁的姑娘出来见外人,这皇帝当真是老糊涂了,将一个公侯之家这样戏耍,他就不怕被反噬吗?
“帷幔备上了吗?”贾母叹了一口气,“去吧,将迎春她们请来,玉儿……她原不是咱们府上的,不必叫她。”
胳膊拧不过大腿,随行的太监收了钱,透话说陛下确实应了这事儿,但陛下说的是:你们远道而来,正当以礼相待,提的要求,朕都允了。
做这天恩大开的样子时,定然是没想过,这爪哇国的太子正是听了十二姝丽的大名,慕名前来选妃的吧?
之前因为元春失宠的事,贾府对陛下就多有恐惧。
如今,更是一丝逆毛都不敢拂。
探春理直气壮的想要称病,却听来请的下人道,“太太说,姑娘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着宫中的大姑娘想一想。”
元春艰难困苦了十来年,好容易晋封了,怀上子嗣了,却一夕云端跌落。
贾府旁人只会觉得一个倚仗没有了,谁会在乎她的性命?也就是失去了一个儿子的王夫人,生怕元春也交待在宫里,这才连家中其它女儿的名声也顾不上了。
一行使者老少俱全。
云珠只多看了几眼,就急忙在王夫人的示意下往廊下去,跟着几个大丫鬟去偏房准备茶点。
年纪小的在外围伺候,正好叫云珠将来人看了个清楚。
眼见众使者成合围之势,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其中。他生得凤眼白面,带着几分寻常男子少见的阴柔,可举手投足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肌肉线条却告诉云珠,他不寻常。
至少,在爪哇国得是位高权重的那种吧。
贾赦一双眼睛也落在那人身上动弹不得,心知拍他们的马屁就是拍皇帝的马屁。
一时之间,爪哇国的香米在府内被夸上了天,虽然大家心里都觉得不如先头的碧粳米好吃,可这是爪哇国进贡给陛下的米呀,她们和陛下吃着一样的大米,难道还不够荣耀吗?
好容易送走了使者,众姑娘自觉受辱,哭成一团。云珠盯着空空如也的空间,心道,这年头,空间也要夸一声爪哇国的米好不成?
舆论战,这绝对是舆论战!
“赵娘子,我们原是佃你家的地种,你怎么还要给我们做饭吃?”
见赵三拖着一桶菜粥到门口,毫无芥蒂地叫大家吃饭,秦老头儿心里感动坏了。
他们遭了灾,起初官府倒还救济,可生了瘟疫之后,别说救济的饭堂,就是救济粮那也迟迟到不了各人手上,因此赵三雇了他们,如今还请他们吃饭。
简直是天大的恩情。
原想推脱,奈何脸面终究是败给了饥肠辘辘。缺口的破碗不好盛粥,便捡出几个好的,你吃完再换我吃,这才混上了这两三月以来的第一顿饱饭。
刘平欲言又止的脸色见了众人的狼吞虎咽,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你是不是要问我哪儿来的钱买粮?”赵三洗刷着吃得锃光瓦亮的饭桶,盘算着租地买种,这么大的摊子别说九百两,一千两都已经见底了。
此刻见妻子有意解释,刘平怕她心中不快,立马主动转移话题道,“没事,我瞧着咱们的苗床生得好,要不是如今日子晚了,今年就可以试试小六说的间种套作。”
“套不上玉米,还可以套些大豆,卖不上价咱们也可以自己磨豆腐卖。”赵三囫囵应付,又将话头转到米饭上。
两口子这么久,谁还不了解谁?
她嗔男人一眼,“说来怪,这金陵的天,会下大米饭!”
说起这个,赵三猛然来劲,将手里的饭桶搁置,呲溜一下钻到刘平身前,煞有介事地说道,“只可惜都是煮好的,这天气又热,放不住只好掺些菜叶杂粮煮出来叫大家吃了。”
不然放坏了心疼。
“呵呵。”刘平斜睨一眼,气哼哼一声,不置可否。
见赵三眉毛耸动,刘平忙道,“啊,好好好,下大米饭。”
起身时却嘀咕,这辈子还没吃过几次大米饭呢,他媳妇儿可真敢想,天上下大米饭。
荒谬!
“你瞧这碗,不是天上下的,难道集市里买得着?”赵三从架子上取下来两只粉彩鸳鸯连瓣的大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