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阁老有大功于朝廷,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他近来总摆出倚老卖老的姿态,嘴上说着’以政务还诸司’,事实上依然把内阁当做他的一言堂。
郑阁老需要一个强劲的对手,给他提提神醒醒脑了。
沈聿是郑迁的学生,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与自己的老师为敌,这是官场的基本规则,所以沈聿急流勇退,不愿此时入阁做郑迁的卒子,宁愿将机会让给更有分量的人。
他不由感叹,沈师傅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
回家的路上,怀安怕老爹追问他拐带皇帝出宫的事,埋头乖乖看书,假装自己不存在。
如今他总算带注学完了四书,尽管他已经十一岁了,尽管比圈子里多数同龄孩子慢了三四年,不过在经年累月的长期作战中,他的心态变得越来越好。毕竟进度再慢,爹娘也从不拿他和别人比,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在那些大佬面前自惭形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为了瞻仰大山而错过道旁的风景呢?
沈聿看着他“刻苦攻读”的样子啼笑皆非:“平时也不见你这样用功,马车颠簸,不要在车上看书。”
怀安装不下去了,将书本放在腿上:“爹,听说内阁人手不足,郑阁老上书要组织廷推,把阁员补齐。”
沈聿笑道:“消息还挺灵通。”
“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怀安一本正经的拍了拍老爹的肩膀:“爹,努努力,啊,争取一下。”
沈聿“啧”的一声,撸起袖子就要揍他,怀安熟练的滚开,咯咯直笑,笑声淹没在碌碌的车轮声中。
第134章
爷俩打闹一阵,直到怀安笑岔了气才安分下来。
沈聿问:"这么盼着你爹入阁?"
"也没有啦,"怀安道,"其实您现在入阁就是最小的,前面还有四位大佬,很难熬的,哪有在兵部礼部做堂官威风。”
沈聿颇觉好笑:“看的还挺透彻。”
“当然,”怀安又拍拍老爹的肩膀:“这种事顺其自然就好,不用有压力!”
沈聿没忍住,弹了他一个暴栗。
玩笑归玩笑,最终还是板着脸告诫他:"你跟皇长子走到近,在外要谨言慎行,不要妄议朝政。"
怀安点点头:"的确有人跟我打听过廷推的事来着,我一概说不知道!"
沈聿揉揉他的脑袋:"鬼灵精。"
陆宥宁半夜临盆,丫鬟们进来禀告,正房的灯烛全亮了,许听澜披衣匆匆出门,老太太和季氏也分别赶往东院。
怀安被院子里嘈杂的脚步声惊醒,到了堂屋便见老爹一手抱着昏昏欲睡的芃姐儿,坐在烛光下看书。
沈聿见他睡眼惺忪,给他一个宽慰的眼神:“没什么事,再去睡吧。”
怀安哪里睡得着,索性往他身边一坐,跟着一起等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寅时,沈聿更换官服,怀安跟着他去了东院。
怀铭焦急的等在产房外,许听澜从里面出来,对他说:“你杵在这儿也派不上用场,先去上朝吧,散朝后告假回来。”
言罢,又急急回了房内。
怀铭只好去换官服,走前又在产房门口徘徊一圈,把怀安拎到院子里替他守着。
“哎呦,大爷叫他来裹什么乱!”李环媳妇从屋里出来,将怀安一并撵出了院子。
怀安只好回房去做功课,芃姐儿正盘腿坐在院子里,画一束将将开放的金银花,画完的宣纸裁剪整齐,夹在她最喜欢的《童话新编》里,她俨然将这本书当成手账本了,里面不但有她的画作,还有她收藏的树叶和干花。
见妹妹全情投入的样子,怀安没有打扰她,悄悄回到房里,铺纸研墨,发呆喝水,撕纸解手,一直磨蹭到晌午,才意识到应该开始做功课了,这个时候东院传来消息,大奶奶生了。
这下怀安更没心情做功课了,虽然他现在还不方便去看,但是光是在屋里打转,就转到了中午。
直到沈聿散衙回家,怀安才见到了自己的小侄女,足有七斤重,粉扑扑的,眼睛睁一只闭一只,眉眼很像大哥,其他五官像嫂嫂。
因是水字辈,沈聿给取了一个洮字,洮姐儿。
怀安喊着要抱,季氏小心翼翼将襁褓交到他手里,抱着“沈小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叔叔了。
沈财大气粗怀安,放假时立刻上街给小侄女打了一对金手镯。
途径孟家的叆叇店,忽然想起一件大事,皇帝托他给太皇太后定制一副叆叇,他要拿着配镜工具进宫给太后配老花镜。
于是拿回一堆试镜架和凸透镜插片,还拿去给表哥陈甍展示配镜原理。还将两片透镜一前一后拿着,陈甍走过去一看,院子里的树仿佛被拉到了眼前。
怀安顺便给他大致讲了望远镜的原理,这些都是因为光的折射。
陈甍立刻铺开一张硬质纸,将怀安所说的长筒加透镜画成了图纸,反复修改,琢磨了一夜。
在陈充的活动下,陈甍得以在京城参加科举,二月里参加了大兴县的县试,眼下正在筹备四月的府试。本来功课就紧,又去研究望远镜,次日上课,没精打采一整天,晚上沈聿问他功课,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昨晚睡得不好?”沈聿问。
陈甍摇头道:“没有。”
“还说没有,自己照镜子看看,两个黑眼圈。”沈聿道。
“表哥刚考完县试不久,又要筹备府试,已经很累了,大伯别说他了。”怀莹道。
沈聿见怀莹对他多有维护,转而去问她的功课。
引火烧身的怀莹赶紧自救,慌慌张张的样子引得兄弟姐妹几个窃笑。
怀莹回到房里就翻箱倒柜,季氏问她找什么,她也不说,最后从妆奁里翻出一小瓶药膏子,怀薇拦住她:“姐,这是公主赏赐的活血润肌膏,每人就这么一点儿。”
“我知道。”怀莹道:“我一时又用不到。”
说着,命人拿去给陈甍,叫他每天两次涂在眼底。
十天后,陈甍修修改改的图纸终于画好了,怀安带着图纸,先去找配镜师傅,又去找木匠订制可以伸缩的竹筒。
好在陈甍平日里课业扎实,没有影响府试发挥,以第三名的好成绩通过了府试。
三个月后,洮姐儿的抓周宴上,出现了一样谁也没见过的东西——千里眼。
沈聿颇感好奇,趁着休沐带两个孩子去郊外,竟真从那长长的镜筒中看到了远处的牛羊,连羊角都看的清清楚楚,初次见到,还以为是羊群跑到眼前来吃草呢。
“怎么样,爹?”怀安手脚并用,不遗余力的展示他们的发明成果:“有了它,可以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有了它,可以舒展目力,仰观宇宙之大!千里眼,你值得拥有。”
沈聿忍着笑,问陈甍:“所以你这段时间,都在做这个东西?”
陈甍忙解释说:“是怀安想出来的主意,我只是画成图纸。”
怀安在老爹身后着急的直摆手,他宁愿把这个功劳算在表哥头上,也不想被人怀疑他二世为人的离奇身世。
沈聿回转过身,怀安忙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无辜的笑:“当然是表哥发明出来的,我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现象。”
沈聿对此深信不疑,毕竟这孩子误打误撞发现的东西实在不少。
“确实是好东西,”沈聿道,“借用一下。”
“哎……哎?”怀安追上去:“爹,这玩意做一件挺贵的,我还没玩够呢!”
“不是说我值得拥有吗?”沈聿反问。
“那是广告词,最终解释权归发明者所有。”怀安道。
沈聿看向发明者。
陈甍反问道:“叔父是想拿到军械局批量造办吗?”
“是啊,只是到时候免不了常叫你过去。”沈聿道。
“侄儿愿意去!”一提军械,陈甍就难掩心中的激动。
“我也愿意去!”怀安上窜下跳。只要不把他关在家里读书,他哪儿都愿意去。
沈聿拿着那柄千里眼,颠来倒去的研究,才发现竹筒中有三片透亮的镜片。
“这是水晶制成的,如果料器厂愿意配合,也可以换成玻璃。”陈甍道。
“玻璃更省钱。”怀安强调道。
三人讨论了一路,直到夕阳西斜,余晖将云彩染成了紫金色。
怀安玩野了,练字练成了行草,第二天被老爹揪到兵部,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功课。因是军机重地,他被要求呆在值房里乖乖不许乱跑,沈聿警告他,在这里乱闯乱动,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怀安摇头咋舌。
“你这是什么表情?”沈聿问。
“想到林冲被陷害,误入白虎堂的情节。”怀安道。
沈聿气的想笑,就知道没收他的闲书也没用,还是会偷偷的看。
但他也懒得追究,只是随口问:“哦,你对此有何感想?”
本以为他会感叹时局黑暗,乱自上做,至少也应该批判一下高衙内的不择手段,强势霸道。
谁知怀安分外认真的说:“还是要当高衙内啊。”
沈聿:……
超想揍人的。
幸好书吏进来,将他叫了出去。
怀安满脸疑惑,有什么不对吗?老爹的脸为啥黑了?
窗外传来阵阵说话声,由远及近,像是老爹出去迎了什么人进来。怀安倍感奇怪,什么人需要兵部侍郎亲自迎接?
片刻,门开了,周岳将军被请到值房内。
书吏奉上一壶热茶,怀安也麻利的起身,给老爹和偶像端茶倒水,跑前跑后。
他的偶像如今可是蓟州副总兵,神机营副将,武官坐到这个位置,也算登峰造极了,谁让偶像是抗倭首功呢!
怀安正满眼崇拜的看着周将军,却见他微微俯身,朝着自己道谢。
怀安侧身躲避,周将军什么能给他一个小孩子弯腰行礼呢?何况他们从前就认识,上次在军营见面,周伯伯还拿他当小辈对待。
沈聿也道:“将军不必跟小孩子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