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庄严肃穆。风动,经幡动。
朝露抬首,目光顺着一缕垂坠的经幡落在那张冷冽的脸上。
视线中,洛襄英挺的轮廓下,一双沉静的眼无言地凝望着她。
他向来如此,想要扶她却也从不逾矩,必要借助器物,隔开二人。
前世,她一直厌恨极了这施舍般悲悯的目光。
他的悲悯,像是一面透亮的镜子,照出她的狼狈,她的无耻,她的不堪。
所以最后一夜,她正是利用了他的悲悯,狠狠骗了他一回,将神明拉下神坛,与她一同堕落,沉沦欲海。
可她因此番恶行,往后余生忆及他的眼,如受千刀万剐。
今生,她有前世之鉴,算准了他的心性,仍是要一步步利用他。
先以乌兹王位试探,见他不允,再以腿伤示弱,与他纠缠。其中每一步都是她设计好的套路陷阱,要引他悲悯,引他怜惜,心甘情愿地救她。
唯独,痛是真的,情也是诚的,只是目的不纯。
五分攻心算计,五分真情流露,无限逼真。
她如此恶劣,终究还是那个不择手段的恶人。
朝露眸光下垂,落在经幡上的那双手。骨节上有薄薄的一层茧,是日夜手持念珠诵经所留下的痕迹。
她想到昨夜,他因她杀人还为她诵经消了业障。
朝露心中酸楚,赌气拂开他递上的经幡,死死抿着唇道:
“我才不要你可怜我。”
“污泥能生莲花。”
他清越而又淳厚的声音响起。
经幡又递到她面前,男人修长匀称的手指落在经幡边缘的镶绣。
底下是翻涌的泥海波涛,烟波之上,一株纯净的莲,细茎如玉,亭亭生长,含苞待放,瓣尖灼灼的红,如有暗香盈盈。
他凝望着她,轻声道:
“莲者,生时虽处于浊水,而可清净无所染。如人,虽处泥淖,亦可如莲华自生,无垢无尘。”
朝露微微一怔。
莲,乃佛国至高至洁的宝花。其花庄重,香馥长远;不枝不蔓,无挂无碍。莲花之根永恒不枯不死,来年又发生,象征人死而魂灵不灭,不断于轮回海中往生,求脱彼岸。
如她这般两手血腥,满腹算计之人,也可被他比作佛国最为圣洁的莲花?
朝露摇了摇头,唇角翘了翘,像是讽他,又像是在暗自自嘲。
当真是双目空空,不染红尘的佛子。
“佛子高高在上,不染凡尘,怎知深处泥淖之苦?”她冷淡地回道,“我等凡夫俗子,就算谛听佛陀亲传佛音都如于事无补,不牢佛子费心。”
朝露转过身,扶着佛龛想要自己站起来。跌坐已久的腿脚甚是无力,竟生了麻意,她一个趔趄,往前跌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稳稳接住,扶起,又很快抽离。玉白的僧袍在她指间如流水般拂过,男人清寂而坚定的嗓音落入她耳畔:
“我有我的泥淖。”
“折骨摧心之痛,烈火焚烧之苦,我亦有体会。”
朝露抬眸。她没想到,方才她随口嘲讽他的反问会得到他的回应。
“如女施主昨夜所见。我身患隐疾,每逢月圆之夜,必要发病。发作之时,浑身亦如烈火焚身,其苦难耐,梦魇不断,有损修行,月月如此……”
“师兄!”愣神许久的缘起忽然惊呼起来,打断了他。
如此事关一生的秘密,如何能随意告之这个不怀好意的妖女。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出去,佛子这一弱点定会被世人攻讦,更甚会身败名裂,一蹶不起。
缘起急得直跺脚,恨不能上前制止他。
“无妨。”洛襄声色从容,继续道,“她既已看见,与其任由她妄加揣测,不如我如实告之。”
“此疾,便是我的泥淖,命中有此一劫。”
“我亦是凡人,同你一般。唯有苦修精进,断绝恶念,方可证得菩提果,如莲生于泥淖,秽自去除,清净自在。”
他的声音并无波澜,静水流深,却如惊涛骇浪从洛朝露的心头掠过。
完美圣洁的佛子,竟也深处泥淖,为此痛苦不堪。如此可使得佛门动荡,与他荣辱相关的惊天秘密,他竟如此坦诚,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只是为了慰勉于她。
可即便他一番安慰她的言语实在真挚动人,朝露始终没有忘记此来谈判的目的。
他温热的怀抱近在眼前,淡淡的旃檀香息刹那间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闻到他熟悉的气息,数日来,朝露一直强忍着,此时终于鼻尖发涩,痛哭出声,落下泪来:
“襄哥哥,我做不了莲花了,乌兹王庭的泥淖太深了……他们都欺负我,欺负我没了父王,欺负我母亲无能,欺负我三哥不在……”
洛襄默默听着,没有作声。
分明是锦绣堆里长大的金枝玉叶,记忆中乌兹耀眼的皎皎明珠,一朝被迫面对家破人亡,还为此成了伤残之躯。
待她站稳,他登时松开了手。他不习惯与她触碰,那股陌生却又熟悉的香息令他无端怔忪。
却被她拽住了臂弯。几息后,他只觉袖上濡湿一片。
一刻前还如此骄纵蛮横的少女,此时在他怀中泪如雨下,像是一片无依无靠的落叶,凋零风中,落入他怀。
洛襄有几分无措,轻叹一口气,用极轻的、几近不可闻的声音道:
“别哭了。”
岂料他话音刚落,她倒是哭得却愈发厉害,大滴大滴温湿的泪水汹涌而出,透过僧袍,渗入他的体肤。
洛襄抬手,想要轻拍她哭得一颤一颤的肩,手指刚伸出,便收拢起来,缓缓放下。
他只郑重地道了一句:
“你父王于我,有养育之恩。今日你父兄不在,我暂代兄长之责,护你周全,送你出城,与你三哥相见。”
朝露擦去眼泪,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抽噎一声道:
“襄哥哥,你这是答应了吗?”
洛襄背对着她在案前敛袍坐下,道:
“当务之急,我会动用城外僧众帮你找到你三哥,送你出乌兹王庭。”
朝露垂头。只要暂时借助佛子的力量,逃出乌兹王庭,也算迈出求生的一大步。其余算计,之后再可徐徐图之。
洛襄拣起一小张黄麻纸,写下寥寥数语,将她写好的王庭布防图一并折起来封入函中,回身道:
“此乃我亲笔手书,盖有我的印信。今日我座下僧人会入王庭为你父王作超度法事,我等困于佛殿不得出,烦请你将此信交予他。”
朝露抬手接过,想要抽走信函之时他却未有放手。
她一怔,抬眸,对上他清冽的眼,像是一汪深潭,望不见一丝波纹。
听他一字字道:
“此计凶险,若有不慎,你求自保即可。切记。”
待她茫然点头应下,他才松开了信函,缓声道:
“去吧。”
朝露收好信函,捻着鬓边垂落的一绺辫子,绕在指尖打转,心思在另一件事上。
俄而,她眨了眨眼,又故技重施,身子一软,半倚在佛龛上,颤声道:
“襄哥哥,我脚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入夜就疼得睡不着……在伤好之前,想要夜夜与哥哥同住,听哥哥诵经才能好……”
她还要与叔父装模作样勾引佛子,不得不用此计打个掩护,让洛须靡负责看守的人都看到二人同住同行,免得他疑心再起。
“这怎么行?”一旁的缘起闻言清醒过来,“腾”地起身,又惊又气,面色发白,道,“师兄,这绝对不行!”
洛襄淡淡看了一眼缘起,示意他过去,未言可或不可。
小沙弥缘领命走过去,听洛襄与他耳语几句。
之后,缘起“蹬蹬”地跑过来,瘪着嘴扶起她往外走去,一面还十分不满地小声念叨道:
“我师兄又不是医官,你跟着他伤也好不了的。”
朝露不说话,在心里回一句“要你管。”
二人来到殿外庑廊,缘起看四下无人,便将一个瓷瓶塞到朝露手里,道:
“喏,你记得擦伤药。”
她接过瓷瓶,望见上面细腻地镌刻着一道甚是特别的莲纹。她心下一动,问道:
“你师兄让你给我的?”
出家人不可诳语,小沙弥缘起不肯承认,也不否认道:
“这伤药是我自己调的,里面有珍稀草药,什么擦伤烫伤都能治的。”
朝露打开瓷瓶,在腕上试了试药。
确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十分浓郁却不刺鼻,直往人鼻尖钻。
“咦,你有那么好心?”朝露用他说过的话反问他。
“哎,你,我……”缘起用小粗指擦了擦鼻头,在一旁绞着双手,吞吞吐吐道,“我,我给你送了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朝露睨了他一眼,道:
“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说吧,什么事?”
“昨夜师兄犯病的事,你不可告诉任何人。”小沙弥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和低下,神神秘秘地说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朝露沉吟片刻,随即问道:
“这到底是何疾病,如此古怪?”
“师尊说是什么心魔深种,前世因缘,今生证劫……我也不懂。”小沙弥摊了摊手,道,“总之,你需得守口如瓶。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他们会把师兄当成怪物。这样,他就做不成佛子了,他本来再过两年就要受封了。”
她忆及昨夜,白日里光风霁月的佛子,在灯烛全灭之后竟有如恶鬼罗刹。谁能想到,佛子竟有这等隐疾,无怪乎要保密。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的洛襄,并无此急症,也不会无故发病。
今生,究竟有什么改变了呢?
朝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
缘起见她神情随意,一张娃娃脸理直气壮,振振有词道:
“不行,你发誓。”
朝露觉得好笑,还是指天为誓道:
“我洛朝露愿为缘起小师傅守一辈子誓言,永不泄秘,否则死后下无间地狱。行了吧?”
缘起听后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回到佛殿之时,缘起见洛襄已在案前如常翻译佛经。他身段直挺,一丝不苟。那双握书卷,执狼毫的手,在经卷中来回游走,不疾不徐。
好似方才那一出闹剧不过蜻蜓点水,未经他心底。
缘起面有难色,犹疑着小声嘀咕:
“师兄,我知你慈悲为怀,可是她虽然可怜,我总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你在乌兹王庭,本就是危险重重,何必要多此一举帮她呢?”
这一回,不同于前夜在宴上从洛须靡手中救下舞姬,洛襄没有以“救世渡人”云云来解释,只是沉默。
只因,佛前不可妄言,而他,藏了一份私心。
他身患隐疾,每每淫靡梦魇缠身,周遭一切混沌,缠绵之际,看不见那女子的容貌身形,只曾窥见一抹雪峦上的红痣,清晰至极。
自昨日她入佛殿,他无意中看到她褪衣之后,他似乎看到了极为相似的轮廓。一枚莲瓣状的红痣,在她身上若隐若现。
只一眼,转瞬即逝,恍若只是一道只存于他脑海中的幻觉。
没有缘由地,她的一颦一笑,与他幻觉里的那个女影交织在一起。
他抱有一线渺茫的希冀,从她的身上,或许能找到他隐疾的根源。
即便,那就意味着,她,便是那个预言里所说的,他此生要渡的劫难,佛陀设下的考验。
洛襄双眼垂下,黑沉沉的眸光,如同在凝视一座一望无涯的深渊。
那枚红痣所处隐秘,他是佛弟子,不可妄见,妄动。
但他想要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