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佛殿后,朝露穿过半个乌兹王庭,行至西南角一座偏僻的小宫殿。
四方高耸入云的白塔中间,浑圆的雕花藻井之下,她的父王停灵在此。
守门的侍卫见她前来,默默避退一旁。
朝露缓缓步入殿内,只见中央放置一座金漆雕壁的棺椁,其上四面绘有极乐往生之佛经变画。一排错落有致的香烛在棺前熊熊燃烧。
她记得前世跪倒在香烛哭得肝肠寸断,被蜡炬流下的灰灼到了手背都浑然不觉。彼时,她也不知哭得究竟是父王,还是自己往后的命运。
今日,她无暇自怨自艾。
在殿内巡视一周,果然如洛襄所言,有僧侣在此做法事。
两侧各跪着三俩身着绛袍的僧人,正在诵经。中有一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僧,体态清癯,面有长须,绕着棺椁走了一圈又一圈,干枯的手臂中挥舞着火杖,时不时拂过棺椁上方,口中念念有词。
朝露也跪坐下来,左右一望见无人注意,趁老僧经过她前方之时,伸手拽了拽他的僧袍。
那老僧转身,明火在二人面前一晃,朝露趁机将那封信函塞入他垂下的袖口。
僧人似是心领神会,袍袖一卷,将信函收入袖中,其后还绕着她转悠了一圈。
见他久久未有离去,朝露心中犯疑,坐立不安,片刻后却见他已转身,紧接着火光一闪而过,他手中的火杖失手掉落在地。
老僧人痛嘶一声,手背被飘飞的火星子所灼伤。
“师父,师父!”一旁的僧侣纷纷起身将二人围起来,帮老僧查看伤口。
那老僧捂着手上的伤,朝她望过去,低声问道:
“女施主可有伤药,能否借贫僧一用?”
朝露一愣,想起缘起赠给她的伤药,犹疑须臾,便递给了老僧。
老僧见到瓷瓶,眼前一亮,接过后连连称谢,被众僧搀扶着坐去一边。之后,僧人们做完法事,便由侍卫领着出宫去。
朝露轻舒一口气,遥望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才想起药瓶没有拿回来。她腿伤发作,开始疼痛,最后伏跪于地,向棺椁磕了三个头,便起身离开此处。
她回去的路上一颗心惴惴不安,总觉送信一事,太过轻易。要说哪里怪异,左思右想却毫无头绪。
日影偏西,天色渐晚。夜幕阴云密布,似是将有暴雨。
朝露回到佛殿之时,几个武僧虽仍旧怒目凶恶瞪着她,却也未再拦她。
她推门而入,只见殿前空无一人,唯见洛襄跏趺坐于蒲团上,背影英挺如松。
听到她的脚步声,洛襄缓缓睁开眼。
朝露将今日所见所闻如实告之,可他却始终未有再问她信函一事,而是从怀中掏出另一个更为精巧的红釉瓷瓶,递至她面前:
“此药于你伤病有效。”
他之前不是已经让缘起给她送过一次药了吗?好像知道那瓶药会被那受伤的老僧取走似的,又赠予她一瓶。
朝露将小小瓷瓶握于手心,拇指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听他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沉声道:
“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但终究是为你自己所有。你不应为任何人而舞,更不该为此自伤。”
她用腿伤借题发挥算计他,他却还在想着她未愈的伤口。朝露张了张口,道不出谢来。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便故意刺他道:
“以我在西域的名声,佛子不怕与我过从甚密,会引人非议吗?”
她在西域,艳名与恶名一道远播,他好像浑然不觉,从未计较,不仅赠药,还愿意让她留在佛殿,恰好缓解洛须靡不断向她施加的威压。
洛襄复又闭上了眼,如同佛龛里的神像,一身浩然清气,高洁出尘。他回道: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凡事只求问心无愧。”
朝露又道:
“可我杀人作孽,佛子何必对我这般好?”
他睁开了眼,一双黑眸如星如电,望向她,仿佛能包容世间万物。他淡淡道:
“你说佛渡众生,却不渡你。其实,佛不生分别心,你与众生,在他眼中,并无分别。”
朝露眨了眨眼,她随口发泄的狠话,他怎么都记着,随时纠正她的错处,像是要管教她似的。
佛子多智第一,尤其以辩才名绝西域,她怎么辩得过他?朝露败下阵来,便没有再说话。
夜色寂静中,一道迅疾的闪电撕裂夜空,往日光明的佛殿照得晦暗阴沉,四方香案散着惨白的银芒。
大门外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雨水滩中“啪啪”作响,分明夹杂着兵刃相碰之声,甚是明晰。
朝露回身,见佛殿数扇大门被轰然破开,数十甲兵锃锃入内,瓢泼大雨随之涌了进来。
“你们……”朝露斥责声还未出口,正欲逞凶,却见一旁洛襄已无声起身,挡在她面前。
身姿清俊挺拔,玉白色的袍袖被风吹起,湿了一角。
朝露骤然意识到,来人不是寻常监视二人的侍卫,这是洛须靡身边的亲卫。
“襄哥哥?”她惊恐间抓住了他飞扬的袍角。
“别怕。”他微微侧身向着她,目光一如既往地清润如水,轻声道,“记得我与你说过的。”
……
今生的此夜雨雾茫茫,殿前檐上悬着一盏孤灯,忽明忽灭。
殿门涌入的雨丝打湿了洛襄的轮廓,僧袍泛着苍茫的雪色,融合在发白的雨幕之中。
她想要追上去,却被何处窜出的甲兵钳制住,只能呆呆望着他的背影消散在幽深的夜色里,再无踪迹。
朝露被带回殿中幽禁。
夜色泼墨一般的黑,暴雨如注,拍打着紧闭的门窗。
她跪在丝凉的花砖上,硌得膝骨生疼。因只着单衫,在春夜中冻得瑟瑟发抖,连脑袋都浑浑噩噩起来。
为父王做法事的僧人出城时被截住,搜身之时那封密函被没收交至新王。她为洛襄往城外送信一事已然败落。
耳边混杂着叔父的叫骂声,还有母亲哭哭啼啼,不断为她求饶的泣声。
母亲也来看她了?自父王病去,母亲闭门不出,她已数日见不到她了。
今日到她生死存亡之际,母亲终于肯现身了吗?
朝露感到被一双柔弱的臂膀抱住,她回眸一望。
眼前的女子一袭藏青织金的襦裙曳地,乌发梳成厚厚的盘髻,饰以少许珠翠。纤弱的身姿迎风就会摧折一般,在她身侧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前世,朝露一直觉得母亲是一个极为懦弱的女子。
乌兹改朝换代,作为大梁的和亲公主,皇帝为了争夺乌兹,令母亲“再从胡俗”,二嫁新王。兄终弟及,乱了伦常,由是,母亲避入自己宫中,除了接见大梁使臣,平日里就是在府内的佛堂吃斋抄经,不问世事。
母亲又成了另一个男人的笼中雀,数年来惶惶不可终日,还多次被他利用,甚至连亲生女儿都拿出来牺牲。
朝露曾为之不甘,为之愤恨,为之痛惜,却也无可奈何,立誓决不能做母亲这般懦弱的女子,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握。
可最后,谁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咣当”一声。
朝露听到拔刀出鞘的尖利之声,寒冰般的白刃已架在她颈间,一道怒声赫然而起:
“你胆子越发大了!胆敢帮他通风报信,之前是我宠你太甚,竟让你不知天高地厚……”
“在我军中,与敌人私通军情,乃是死罪一条!”
“王上不可!”一双素手抱住了他执刀的手。
争夺中,刀尖不断回晃在朝露的肩头,她一动不动。
是母亲在旁护着她,跪着爬向暴怒的男人,凄声道:
“朝露只是受人胁迫,如今信件已被王上截下,信中也无甚内容,只是虚惊一场罢了。她是冤枉的啊!请王上手下留情,饶我儿一命罢!”
朝露此时脑中百转千回,搜尽念头想要脱身,蓦地茫然抬头。
无甚内容?怎会无甚内容?
“你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颈间的凉意未散,头顶再次响起叔父的质问。
他将一张紧捏在手中的黄麻纸揉作一团,恶狠狠砸在朝露身上。
朝露眸光低垂,望着纸张缓缓落至地面。她认得这张洛襄亲笔所书的黄麻纸。
她屈身匍匐在地,往前拾起了纸团,缓缓摊开来。
目光所及,令她眉心一跳,指尖颤动不已。
黄麻纸上,空白一片,无字无据。
殿外,电闪雷鸣。她脑中亦“轰”地一大响,嗡声鸣鸣。
她分明看到洛襄提笔书写,此时缘何变作了白纸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