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鼎被当成香炉,装满了沙子,是以比原来更加沉重。
可是古鼎在跳动。
三只兽形的鼎足没一刻是同时贴在地面上的。
云空被惊醒了,披上外衣便跑了出来。
只见虚凌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念着经文,求神明息怒。
神坛上的关圣帝看起来十分恼怒,又好像十分焦虑,红红的脸庞在阴暗中彷佛发出红光,青龙偃月刀上的刀环也不安地响动。
“云空,助我一臂。”虚凌从蒲团上站起,手中拿着丫字形的桃枝。
鼎中的香灰正在像波浪般翻腾,似乎神明急着要说话了。
两人各自握着桃枝的两条分枝,桃枝尾端插入香灰,虚凌两眼一翻,马步一沉,白花花的胡子吹了起来,手臂立时挥动,在香灰上挥写。
云空惊奇老朽的虚凌臂力竟如此之大,他根本跟不上虚凌的动作。
一个接一个字在香灰上写出,云空紧记在心。
他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懊悔。
他果然不应该进城来的。
鸾文曰:“兵临城外,无路可逃,金气盛时,太原当破。”
【冬城】
宣和七年十月,完颜阿骨打出兵中原,兵分两路。
东路攻向燕山府(今日北京城附近),那是大宋费尽心机、刚从辽国手上得到、中原百余年前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之一,然而守将郭药师投降,于是燕山府又回到金人手中。
这支东路军很快南下,由熟悉道路的郭药师为向导,越过黄河,直逼首都开封府。
西路自云中府取太原府,半路上先占下了邻近的代州,十二月梢便包围了太原。
事实上,早在十二月初二便有金人使者来到,预先通告要来攻占太原,意图让太原惧怕,最好像郭药师一般不战而降。
其时权臣童贯刚好被皇帝派来太原“宣抚”(考察),听说了便要逃,被知府张孝纯阻止:“大王应该会见各路将士,竭力抵抗金人,若是离去,人心动摇,河北河东就会旋踵而失了!”当时童贯刚被封为广阳郡王,所以张孝纯称他为大王。
童贯怒目骂道:“我是受命来宣抚的,不是来守土的!”
像童贯这种攀权附势之徒,都是毫无节操之辈,平日只会欺上凌下,作威作福,张孝纯老早看穿,于是抚掌讥笑道:“平时童大王作多少威福,一旦金人要来了就畏怯如此,身为国家重臣,不能为国排除患难,反而带头鼠窜,有何面目去见天下士人”
童贯支支吾吾,口中答应不走了,即日便脚底抹油,溜回开封府去了。
有办法的人逃得了,没办法的就只好有难同当。
羽毛般的雪降下太原府,盖上了城内人家的屋顶,也盖上了金人的帐篷。
太原知府张孝纯分析利害,决定采拖延战术,闭门固守。他告喻军民,说:“太原自古是军事重镇,如今城坚粮足,加上严冬已至,我们以逸待劳,待金人粮尽疲累,又等援军里外夹击,不日便能解围!”
金人十月出兵,是欲以迅雷之速取下中原,预算中是可以早早收兵的,不想天不如人意,金兵受阻于城外,太原久攻不下,白雪纷飞,军粮不继。
严冬腊月,往年已是大家忙着准备过年的时节,如今却是全城节粮,城内一片死气沉沉。
城里的人日日惶恐,不知金人何时会攻进来。
城外的居民根本无处可躲,储粮全被金人搜去,年轻力壮的都被拉去干活儿了。
连金人也没预料到,屡战屡败的宋兵,这一仗竟有本事拖上这么久!
虽然近年改用煤炭生火了,以往太原府每日依然有城外的樵夫送柴进来,现在煤炭逐渐耗尽,柴也没半根,有家具的人开始劈开家具生火,为的只是取那一丝暖意,没家具的人便拾枝砍树的。
想想冬天还长呢,太原府内岂有烧不尽的柴
大家都不如意。
金兵也焦虑得很,每日在城外叫阵,期望宋人开门出兵,可这种鬼天气,雪花是会摄人力气的,兵卒们也使不上力去叫骂了,更甭说攻城了。
退兵如何
不成,左副元帅粘没喝沉重的摇头:皇上有令,攻不下城就不用回去了。
北方运来的粮草消耗得很快,兵卒们都在省着吃。
这种时节,云空反而有了生意。
他摆在道观门旁的小摊,每日也有几个主儿,愁着脸来问灾厄、问行人、问前途的,云空也替来庙里求签的人解签。
后来天气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寒风吹得人都快僵了,云空才把摊子搬入观里。
观里的古鼎不再响了,虚凌的神色却是一日凝重过一日。金兵确如所料围城,依鸾文所言,恐怕目下就要破城。
“恐怕未必。”云空反复斟酌了鸾文,道:“所谓金气盛,未必指金兵。”
云空知道自己已无法逃出城外,现在只希望鸾文不灵,宋军得胜,再不然就期望城破后仍能平平安安出城。
围城将近一个月,大宋皇帝赵佶突然逊位,把皇帝给儿子赵桓当了,大概也准备开溜吧。这些消息,城内一概不知。
过了一个凄凉的大年夜,太原府丝毫不见喜气。
元旦之日,城内静得像死城,前一夜的大雪把太原府染得惨白,犹如在雪白旷野中喘息的荒魂。
红通通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分外的显眼,似乎在预警着未来的流血,也将如它一般鲜艳。
那天之后,改元靖康。
不久,大宋终于答应把太原府割让给金国。
【老树】
那天米铺很忙,老板丝毫没放松的紧盯他们搬米。
外面忽然人声吵杂,孝子也不敢去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免得被扣薪水,倒是老板见苗头不对,捉了个脸色慌张的人询问。
“你不知道吗金兵打来了!”
孝子吓愣了,顿时手脚慌乱,满脑子一片混沌。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娘。
他是住在城外的,若是金人打到城外,那娘怎么办
他米也不搬了,薪水也不要了,跑出粮铺便冲向城门的方向。
城墙上排了密密麻麻的兵卒,城门关闭了,出不去。
他战战兢兢的找到一位面色凝重的卒子,恭敬的问道:“请问兵大哥,这城门怎地关了”
“什么”那卒子讶异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金兵就在外头呀!”
“兵大哥!兵大爷!”他激动的拉着那名卒子,“行行好,放我出去好吗我娘还在外头!我娘……”
“你疯了不成外头尽是鞑子,他们可是茹毛饮血的呢!”
“不行!我娘……我娘……”他慌张得吓得六神无主,跪在地上号哭,头颅又热又燥,急得快要干裂开来了。
他伏在地上,泪水奔流,钻入土中,渗入地底。
飞雪满天。
怒号的北风,弯腰哀泣的老树,陪着孝子在哀嚎,在伤悲。
孝子在路上踉跄地走着,两眼的泪水已冻结,紧贴在皱裂的皮肤上。
他的鼻腔塞满了黏液,呼吸愈加困难,但他担心娘亲担心得忘了呼吸。
他眼前忽然蒙上一层黑雾,顿时天旋地转,仆倒在雪地上。
蒙眬中,他看见家门前的老树,娘正在树下等他回去呢!
他笑了。
他伸出手,企图抚摸那棵树。
他碰到了。
剎那,他清醒了过来。
没错,他碰到了!
他睁开眼,四周仍旧漫天风雪,眼前一树一草也没。
但他的手,确实在摸着一棵树。
他看他的手,并没碰着任何东西,除了飞扑而来的雪花。
但他的手,此刻确确实实“正在”摸着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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