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空心里正慌着,后方又传来了如雷的马蹄声,间中夹杂有凶悍的嘶喊声。
他毫不迟疑,飞也似的遁入林中。
待跑得深入了林子,他便伏下身子,紧贴地面,专等那些人通过。
也不知那些人是强盗、宋军或金兵总之队伍很是壮大,在林外的官道通过了两刻钟,犹未走完。
云空觉得光是这样伏着也不是办法,便低头数自己的呼吸,眼观鼻,鼻观心,静静观察自己的心念。
正想着,一滴雨水不偏不倚的打到云空鼻尖上。
这也不是大雨,只是忽然来的一场怪风。
这场怪风夹带着一些绵雨,不正经的贴着地着刮来,倒像是地面有什么瞧不见的鬼怪在疾走似的。
大路上传来马匹的惊啼声,马儿慌张得连蹄声也乱了,只听骑在马上的人不停地呼喝,也止不往马儿的恐慌。
“这风吹得蹊跷……”云空暗暗想着,一手将草帽的边缘拉低,免得被风抢了去,教强人发现踪迹。
牛毛般的雨飘了几根,待马声人声远去后,竟没头没脑的停止了。
霎时间,四周静如鬼域。
云空再等了一会,才慢慢抬头探视,确定兵马远去之后,立刻跳起来拨走身上的沙土,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是什么时态呀怎么禁军也到处横行了”
云空吃了一惊。
因为这句话不是他说的。
他四面环顾,半个人影也不见,但那声音却犹在耳边。
刚才那阵怪风带给他的诡异感还未褪去,现在又再次包围上来了。
“道长,那位道长,现在是哪一年了”
云空仍是找不着人影,只好回答:“靖康元年了!”
“靖康……怎么年号改了呀”那把声音有点嘶哑,有些历尽风霜的感觉,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云空大起胆子来:“不知先生听过的是哪个年号”
那“先生”沉默了一阵子,说:“宣和年……你知道宣和吗”
“去年还是宣和七年。”
“哦……”那声音沉吟道,“也有四、五年了……”
“先生!”云空很唐突的问,“不知是人是鬼”
那声音也不生气,慢慢的说:“我不是鬼,说人也不对……对,我是什么呢”说着便沉默了,像是正在思考。
云空等了一会,不见回答,便拱手向四方作揖道:“贫道只是路过,不便打扰,就此告别了。”
“哦,且慢。”说着,那先生又不说话了。
“先生有事吗”
“……我多年未与人谈话了,可以陪陪我吗”
“可是,先生在何处贫道如何作陪才是”
“道长,你见不着我,我可一直在望着你呢。”
云空一听,更是毛骨悚然。
四周恢复了常态,凄风轻刮,大树忙乱的拍动叶片。
“道长,我在树上……在你左手边那棵。”
云空望去,果然有一棵树,可是仍旧不见半个人影。
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一手握着桃木剑,准备随时用上。
他终于看见了,看见那位先生。
那先生只露出了下半身,破烂的衣服已显得灰黄,两脚静静的垂着,彷佛凝结在半空中的样子。
由于上半身完全被树叶遮去,云空走到树下抬头仰视,也只看到暗暗的一片。
云空大起胆子,爬上树去看个究竟。
他爬到粗枝上,慢慢的移过去。
他看见那人的上半身,在脖子上连了一根绳子。
云空伸手拨开叶片,让阳光照入。
那人转过头来看他,圆睁的两眼不知怎的卡着一两片枯叶,里头还有很多黄褐色的颗粒,原来的眼球已经干缩成一小团了。
他双唇微张,吐出一小段干硬的舌头。
他说:“道长,恕我不能招呼了。”
云空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才好。
那人并没开口说话,但云空还是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他叫骆文魁。
那我就叫他骆文魁好了。
骆文魁并不是风雅书生,只是一个埋首经书的寒儒,说是酸儒大概更恰当。
但这些年来吊在这个空旷的大地上,已经洗去了不少酸气。
因为他不需再为求功名而苦读了,人世的一切不再与他相干。
在他投环的那一剎那,他的体重使细绳往下巴大力一陷,立刻使他的颈椎骨折离了。
颈椎骨中间有空腔,是给脊椎神经通过的。
一旦颈椎骨折离,脊椎神经便立刻被折坏,将人身体上下联系切断了,就和被砍头的人没两样。
只不过这一瞬间,人便会失去知觉。
但骆文魁在死的前一秒,脑中飞快的掠过了一丝念头。
那念头是一种深深的怨气。
就这样,他的脑子似乎还残留有一丝怨气,他并没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死去。
他的身体渐渐脱水、枯萎,皮肤和肌肉慢慢的皱成一堆。
他还有意识。
他半张的嘴无法再合上,任风吹入,风会在口腔中打转,再溜进他干巴巴的肚子。
寒夜来时,露水会聚在他冰冷的皮肤上,有时会聚在吐出的舌头上,沿着舌头的凹陷流入体内。
这叫餐风饮露。
他的眼珠子已经缩成一团豆皮也似,黄白色的东西。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视力。
相反的,他把这世界看得更清楚了。
因为他没有眼睛。
没有眼睛时,他看到天地的气在交流,游魂在四野飘荡。
他的耳膜早已腐烂,但他听见更丰富的地籁,听见草木生长的声音。
他说:“我醒了。”
云空并没继续留在树上,他靠坐在树旁,手中玩着一株草。
云空问他:“骆先生,你还记得从前所读的书吗”
“……没了。”
“是忘了吗”
“不是的……我的脑髓,比什么都快腐化了。”
“哦,”云空把那株草扔掉,“空了。”
“脑子空空的。”
“你就这样……挂在那里,不会无聊吗”
“不会,”骆文魁悠悠地说,“我还遗憾没早几年欣赏到这种天地的美呢。”
挂在树上久了以后,他渐渐觉得有点不方便了。
平日惯用的手脚已经干硬了,无法再使用。
事实上,他全身上下都干成了一块木头似的,干得连虫也不想蛀。
此时,他发现他恢复了天生的能力。
是一种人未出娘胎、未坠入凡尘之前的能力,也就是抛弃五官之后的能力。
他可以使风。
他有时想听听树叶声,便弄道小风挑逗树叶。
他想看鸟,便弄道大风把鸟儿逼来。
他今天看见了士兵过路,便刮了场阴风,附送一阵小雨。
“我还是个举人呢,”他干干地说,“举人很多,也不希奇,现在我倒当起大王了。”
云空陪他说了许久,也觉得该走了,他不想错过了宿头,但他还是应了话:“什么大王”
“这附近一带的大王呀,附近有什么妖鬼起了纷争,都来叫我解决的。”
“他们这么信任你”
“嘿,还叫我大王前、大王后的。”
云空感到有趣,便问:“妖精鬼怪们都在晚上出现吗”
“说不定的,白天也会有。”
“他们怎么会要求你解决纷争呢你不是他们,又焉能了解他们的事”
“嘿嘿,”骆文魁道,“他们说,因为我是读书人,我是读了几十年书的人呀。”
“可是,你的脑袋早已空了呀!”
“道长有所不知,脑袋空空,是非曲折反而一清二楚了。”
云空越听越迷糊了。
忽然,骆文魁又安静了,静得像块木碑。
正当云空以为他不再想说话,正欲动身离去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有人找你。”
云空怔了一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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