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树叶没来由的一阵骚动,一头乱水拨了下来。
云空摇头甩了甩水,把腰弯得更低,免得布袋被打湿了。
他的眼帘滴着水,在模糊的视线中,瞄到了一所破庵。
云空迈开大步奔跑过去,在渐渐迫近破庵时,眼中不停打量破庵。
破庵的门边斜挂了一方木匾,霉黑的木匾上刻了沉沉的“滴水庵”三字。
庵门两扇都脱落了,有一扇破得不象话,变成瘫痪在湿地上的木材,显然是被外力强行弄裂的。
“有人来过”云空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不知是最近的事
还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呢
国事不宁,大宋对金屡战屡败,皇室早已过江重新建国,平民百姓也跟着南逃,一波一波的流民涌向南方,相信这破庵也曾是流民们夜宿之地。
云空也是一路南逃,好不容易过了淮水,想越江到汉人的地方去,回到他出生的南方。
在思潮之间,云空已一脚踏到庵门前,溅起一片水花,为早已沾湿的衣角再添几块泥迹。
庵门上方有屋檐挡住部分雨水,云空总算松了口气,擦了擦眼,喘了几口气,才望入庵门之内。
庵内没有阳光,阴沉沉的弥漫着发霉的气味,弄得云空鼻子酸酸的。
这“滴水庵”教人打从第一眼起就有不信任感,令他想起当年跟赤成子误闯的百妖堂。
云空拨拨衣服上的水,取下草帽挥挥水花,小心的步入庵内,两眼一面适应黑暗,一面四下打量:
“贫道路过贵宝地,求借一宿,避避雨势。”
云空习惯性地向四方大声说着,算是向晦暗的世界打个招呼,“万望多多包涵。”
黑暗用回音回答了他。
回音只短促的出现,便被阴暗吞没了。
云空瞪眼看望四周,看看没有回应,便再作了个揖,放下紧抱的布袋和白布招子。
地上轻轻的扬起灰尘,加重了空气的霉味。
云空思忖着:“天下大乱,想必夏安居也没了。”
承自印度的习俗,僧人在雨季不出门,在庵中精进勤修,印度的雨季正逢中国的夏季,是谓“夏安居”,一般自五月十五开始“结夏”,八月十五才“解夏”。
可是此时庵中别说僧人,连鬼影也没一个。
“僧人不安居,倒是我道士来安居了。”
云空嘀咕着,一边翻找布袋中的火石,庆幸火石没有弄潮。
他又四下找了找,拖来墙边堆着的干草,搬来没被烧完的几根木材(大概正是方才所见到的门板碎片)。
他敲敲火石,火石迸出了一点火星。
突然,他又狐疑地环顾一下,对庵内的空气感到不安。
他停顿了一阵,细心聆听。
很宁静。
只有雨声在外头聒噪不休,庵内回荡的只有宁静。
云空又细心的听了一回,将火石移近干草,引出火星,让干草悄悄燃起。
在他熟练的吹拂、添草之后,火烧旺了起来,云空再添木材,慢慢将火拨大。
潮湿的木材冒出熏烟,云空咳了几下,鼻子的敏锐突然加强,他警觉地再三看望四周,小小的一个庵还是瞧不出什么。
火光渐强,渐渐爬满了天花板和墙壁,与此同时,鼻子里也有一种气味逐渐加重。
云空站了起身,追寻着气味。
他在滴水庵后方的一角,看到一根断臂,无数肥大的白蛆在上头蠕动,几只青头大蝇还在上方嗡嗡盘旋。
断臂与鼻中的气味剎那联系,异味一旦有了意义之后,忽然间变得更加浓烈。
云空心神一紧,转去滴水庵后方,才看到一个内堂,横七竖八的躺了十余具尸体,腐气冲天,连空气都被染青了颜色。
尸体全都高度腐烂,满堂的蝇虫在兴奋地乱飞。
云空摸出手帕掩在鼻上,湿透的手帕正好隔去尸臭。
他蹙着眉,从容地踏入内堂,跨过尸体,观看一具具苦主生前最后的姿势。
暴露在空气中的尸体是**得最快的,这些尸体没几位留下脸孔,但残存的皮肉上仍可看出深深的刀痕。
“快刀。”云空盯着创口,告诉自己。
杀人的人很急,每具尸体都是用刀砍死的,不管脖子、胸部或是腹部都透了风。
杀人的人很准,每人一刀毙命,没浪费多一刀的力气,想必杀人杀惯了,驾轻就熟。
地上又摆着另一只断臂,拳头不知在紧握着什么。
或许杀人者想抢夺死者手中之物,所以才斩下了手臂,不想死者太过紧张,断臂反而握得更紧。
如果杀人者有耐心多待几日,待手臂腐烂就可以拿到了。
云空用鞋尖滚了滚手臂,手指随即松开,掌中滚出一枚铜钱。
云空捡起铜钱,端详了一回,看见方孔四周顺时针铸了“招纳信宝”四个字。
翻过铜钱,后面也有二字,上有“使”字,下有个镜反面的“上”字。
“这是哪门子铜钱”云空忖道。
铜钱上一般是“年号”加上“通宝”,这上面的“招纳”不是年号,不知是啥玩意儿
他想,这些死者身边没有行李,想必是南逃之人,自家乡千里迢迢追寻安居之地,眼看快要抵达南方,却在此庵被人一刀了结性命,等于说辛辛苦苦来到此地,却专程将性命和行李双手奉人。
在这死人数以万计的乱世,滴水庵的十余具死尸,也许根本不算什么,也没人会去追究。
“现在该怎么做”云空心里懊恼着,“是全部留在这里还是全埋了”
他怀疑自己有没有埋葬这么多尸体的能力。
他摸摸衣服。
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令他感到窒息,怪不舒服的,所以他决定先到火堆旁烤干衣服。
他踏出内堂,却马上愣住了。
在他生起的火堆旁,坐了个衣衫褴褛的人。
“是流民或叫化”
无论是逃命的流民或是乞食的叫化,都可能如此残破,像废布揉成一团般残破。
那人察觉有人,回头瞥了一下:“原来是个仙家啊得罪了,借火烤烤。”
“无妨,”云空边说边脱下外衣,“贫道正要弄干自己。”
那人屈着两腿,把头理在腿间,双眼不时偷瞄云空。
云空将衣服用木材架起,又把布袋放在火堆旁,再将白布招子展开。
白布招子一展,那人陡地“咦”了一声。
云空停下手中动作,望着他。
那人抹抹鼻子:“不知仙家道号”
“贫道云空。”
“果然,洒家一瞧你这招子上的字,便猜了个**分了。”
云空的白布招子挂在竹竿上,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八字。
“不知怎地称呼”
“洒家白天顶天、晚上卧地,是个伸手的叫化,无须名字。”
“那……先生认得贫道”
“不敢不敢,”叫化赶忙摇手,“别称先生,折杀我了……江南一带的叫化,有谁不知道长大名”
云空心下大奇:“此话怎讲”
“好几年前,你见过咱们的铁桥先生之后,他就惨死了,江宁府团头为了此事,吩咐天下的叫化找你,云空二字,我是不忘的。”
叫化又抹了抹鼻子。
“那件事……”云空知道他讲的是神算张铁桥,已经是十数年前的旧事了。
“甭提了,团头也换人了,没人要寻访你了,况且现在天下大乱,谁还在乎这码子事”
云空松了一口气:“有件事,贫道倒是想请教。”
“哦叫化何德何能被仙家请教”
“你的手接过天下的钱,不知可曾见过这种”
云空取出那枚铜钱,“这种铜钱你见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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