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湘是个称职的“师父”,甚至在昔归看来,她比真正的师尊对他更为上心,教过他很多重要的,不重要的,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知道他现在该做些什么才是正确的。这些人明显来者不善,他身为无极宗弟子,需要向师门传递消息,需要拦住他们入宗,需要弄清他们深夜来此的意图...可对于昔归来说,分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确认。昔归刚被焚湘带回来时尚且年幼,焚湘在他耳边嘱咐过很多什么不要吃陌生人给的糖,不要信坏人的话之类的...可明明在无极宗里,张牙舞爪的她更像是她所说的“坏人”。不要信。不要信。昔归在心底不断重复着。一枚玉佩说明不了什么。早在发觉灵力波动时,昔归便第一时间用神识传音通知了守夜巡逻的弟子,不出多时他们应当就该赶到。他只是想去引燃魂灯看一眼,昔归要确认她的安危。“昔归”与“无极宗弟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疯狂拉扯着,进一步退一步都显得分外艰难。直到余光处终于浮现出那熟悉的,与自己身上如出一辙的无极宗弟子服,属于“昔归”的意识占据了高地,他咬了咬牙,跌跌撞撞向宗内跑去。可他没有发觉,在他转身之际,暗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无极宗弟子皆在入宗之日分出神识留作魂灯,以此便能清清楚楚知晓众人生死,这些魂灯都被整整齐齐单独摆放在一栋阁楼里,而焚湘的那一盏在最顶层。阁楼离山门的位置有段距离,昔归奔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了一道残影。推开紧闭的大门,盏盏灯火如同繁星般将整栋阁楼照亮,昔归却并没有看过一眼,只一门心思往那最顶层而去。他像是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只能在雪地徘徊的孩子,平日里三两步就能登上的顶楼,在此刻却好像怎样走都走不到尽头。他的身形忽然顿住了。不需要走到尽头。他已经看见了。在四周摇曳的火苗中,那盏燃尽的魂灯显得尤为孤寂可怜,几乎快与夜色融为一体,好似一个不注意就会被人忽视。昔归沉默着,一步步上前轻轻将魂灯捧起,他不断往魂灯里输送灵力,仿佛这样就能让它重燃。可没有用。甚至连哪怕一点火星,一点希望都没给他。昔归垂下眸,他将魂灯捧的很紧,试图以这样的方式传递着温度,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飞快流逝,但他毫不在意,只是这样执着的盯着魂灯。渐渐地,他的双手开始颤抖,到最后连这样一个轻巧的物件都无力捧起。魂灯摔落在地的清脆音响如同一把重锤从他头顶砸下,将他折骨。可他连悲鸣的时间都没有了,阁楼外的巨大响动让整栋楼都震动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崩塌。似有一阵风吹过,阁楼内的灯火黯淡了几分,那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上来的阶梯,逐渐被黑夜吞噬,而窗外却火光四起,亮的刺眼。他忽而想起有一日在后山,焚湘的琴音忽然止住,没由来的轻声问:“狗蛋,你有后悔过跟我来到无极宗吗?”那时的昔归不理解焚湘为什么会这么问,现在的他依然不理解。“从未。”身为修士,昔归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可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无法保护家人,也无力自保的孩子。这世上总有什么是比生命更为重要的。昔归扶着墙站起身,小心翼翼将那盏魂灯护进自己怀中,毫不犹豫向着那条黑暗的道路奔赴而去,冲进混乱而溢满血色的火光中,再没有回过头。他要护住无极宗,他要找到焚湘,带她回家。……修界平和已有百年之久,这样凄厉残忍的场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拼了命都要杀死对面的人,比起所谓的正道仙者,倒更像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昔归所行的每一步,都是靠燃烧生命来支撑的,身上从未消退的痛觉让他麻木,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血还是旁人的血滴进了眼眶里,可从模糊视线里所看见的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数不清的死状凄惨的尸体,不绝于耳的哭嚎哀恸,原先一同参与过山下试炼的修士此刻却在互相截杀,分不清到底还有谁是能够信任的。这一切都将不争的事实鲜血淋漓的摆在眼前——无极宗被背叛了。昔归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杀了什么人,可山门处却还源源不断涌进着熟悉或陌生的修士,好似势必要让无极宗再无一人能够喘息。不停流逝的灵力与鲜血让昔归的动作慢慢开始变得迟缓,云锦被绞碎,如雪倾落,融于血色,左手经脉被斩断那就用右手,双腿失去知觉那就在地上爬。那件一定要做到的事让他不能够停下,绝不能停下。或许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他发觉自己的身体莫名变得轻盈起来,他可以再次站起身,行走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继续往未知的方向前行,像是时光倒流一般,他从尽头处开始,走遍他曾经来时的路。于是,他终于又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了那人。可下意识浮现的笑意还未展开就被定格在了脸上,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他从未见过焚湘穿浓艳色彩的衣裳,可她身上的白衫却是那样鲜红,红的刺眼,烫的他生疼。那因执念而一直支撑着的躯体终于决堤,红色的泪滴轻轻砸在地面。他语无伦次的想要伸手抱住这个瘫倒在地的躯体。“阿湘,我找到你了,已经没事了...”可那人始终没有回答,他伸出的那双手也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像是穿过一团云雾,没有任何实感。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猛地止住了。昔归终于想起来了。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