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玉闻言,唇边的笑意愈发放大,他是怎么想的?他自然是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选。
以他对楚绯澜的了解,现如今,楚绯澜肯定是纠结不已,这件事无外乎两个解决方法,但哪个都不是两全其美的方法。
顺应民心,遵循太师遗愿,重新扶持他王兄为正统,杀了威尚辰,将这个污点处理到最小,是最好的办法,但楚绯澜肯定不甘心。因为一旦这样做,就是承认了太师和他的罪行,不仅是太师,他自己的一世英名也会受累,后世史书说说不定会记载上他这不光彩的一笔,最重要的是,他必定不放心将王兄放虎归山。
第二种办法是他一意孤行算计到底,不理会世人对他这个天下共主的看法和所谓的民心,依然选择扶持威尚辰,将他和王兄彻底铲除,用帝威来隐瞒真相,一纸圣令昭告天下,说一切都是他们苏氏的阴谋,害死了太师,意图不轨。但如果这样的话,叛军肯定会紧紧拿捏住这一点制造阴谋滋生事端,但凡他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将此事完美的压下去,但凡百姓不信,但凡有诸侯寒了心生了二心,这都会直接成为叛军和有心之人捅进他心脏的利剑,动摇璇玑王朝的金枪。
他楚绯澜的手段固然无人能敌,但这世上最难算计的就是人心,即使他是天下至尊,也难以掌控和算计这红尘万丈中的芸芸众生。民心和诸侯的忠心之所以重要,就是在于民是一个王朝最基本的立足点,而诸侯则是维护王朝安稳走下去的最牢固的盾牌,然而这两者又可以是推翻一个王朝最大的力量。这是一步险招,若有半点意料之外,或什么变故,楚绯澜稳坐了十年的帝位以及璇玑王朝的安稳都会被愤怒而寒心的世人给打破。
不过这与他何干?这都是楚绯澜咎由自取。
苏陌玉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心里沉甸甸的,是他自己都抽剥不开的五味杂陈。
他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他和楚绯澜的一幕幕,几天之前,他们还像夫妻一般甜蜜恩爱,如今,撕破了假象之后,竟一地狼籍。
原来,爱与恨真的是反义,但爱一个人与恨一个人的心是那样的相似。想必楚绯澜此前有多爱他,如今就有多恨他吧。
他们之间隔横着太多,已经分不清楚谁对谁错了。
楚绯澜的老师害死了他一家,害得他家国不复,历经坎坷与磨难,至亲之死,楚绯澜也脱不了干系;而他又算计了楚绯澜,也害死了楚绯澜的老师,冤冤相报,仇虽偿,恩怨难消。两人早已经成为了对方的仇人,无法彼此原谅,也无法释怀,只能继续在爱恨交织、支离破碎的路上纠缠下去,痛苦下去,任凭心中的爱恨喧嚣。
楚绯澜曾说,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他就应该拼命阻止,阻止太师的计划,阻止一切不幸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世间之事,最残忍的就是“如果”,最虚无缥缈的,也是“如果”。
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不过是王兄和玉瑶。当然,他相信他的王兄不是那种无能的庸人,定能保护好自己,也守护好自己的国家。
也不知道王兄是不是担心坏了,他这一切的谋划都没有跟王兄说,王兄知道这些事情该多难过,多担心。
不过这样也好,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他动的手,都是他策划的,王兄是做一国之主的人,一无所知才最好,他的王兄从小就备受世人赞誉,如今做了国主,更不应该沾染上任何污点。这些卑鄙肮脏的事情都是他这个“已经死了的三殿下”做的,最好。
苏陌玉胡乱的想着,思绪万千,他企图用这些混乱不堪的思绪来麻痹自己,似乎只有难得糊涂,才能掩盖心里的钝痛与苦涩。
不知又过了多久,厝狱司里进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的人。
苏陌玉正昏昏欲睡,隔着几条廊道都听见了狱卫慌张而惶恐的声音:“顾将军,陛下说过,没有陛下的命令谁也不许探视,顾将军!”
“滚开!有什么后果本将军担着!”
随着阻拦声和脚步声愈近,苏陌玉从水泥草席上爬了起来,温时温池也紧张起来,苏陌玉回以让他们安心的眼神。
顾北月逼迫狱卫打开牢门后冲进来就是一脚,直踹苏陌玉的心窝。苏陌玉被这一脚踹得眼冒金星,闷哼一声倒在床上。
下一瞬领子就被顾北月抓住,顾北月恶狠狠的怒容并没有激起苏陌玉任何恐惧,他只淡淡的听顾北月道:“苏陌玉,你可真有本事,陛下到现在都不舍得杀了你,你很得意吧?嗯?”
“……”
他可真是得意坏了呢。
“本来只要把你杀了,昭告天下一切都是你的阴谋,是你污蔑威胁的太师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可是陛下说什么都不允,”顾北月的语气越发急躁,看向苏陌玉的眼神充满了恨意,他恶意刺激着:“不过短短三年,你就将陛下迷成这样,堂堂玉瑶国三王子,好手段啊!不知道你的父王母后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会不会觉得骄傲啊?”
苏陌玉展颜一笑,嘲弄中带着反击,虚弱中更添美态:“什么玉瑶国三王子啊,顾将军抬举了,拜你的好老师和你的好陛下所赐,我早就不是了。不过顾将军刚才话里话外的那股子醋劲,我收到了,很受用。话说……顾将军不是因为吃醋所以才这么想弄死我的吧?”
顾北月神色一僵,像是被人摁住了七寸。他冷笑道:“对,本将军承认,那又如何?你害死了太师,谋害了陛下,我断不能容你!本来之前还想着,把你赶出璇玑就算了,毕竟是我们对不起你们苏氏。没想到你竟然敢对太师和陛下下手,不可饶恕!不知死活!既然如此,那你就死在这里吧!”
苏陌玉被猛地推倒,狠狠摔了回去,温时温池抓着木桩,恨不得从木桩里挤过来,可木桩之间只够伸一个胳膊的宽度,温时温池两人根本救不了他。温时愤怒的质问:“不可饶恕?是你们滥杀无辜,残害忠良在先,为父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太师杀人偿命更是理所应当,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报复?!”
顾北月被怼的哑口无言,恶狠狠的朝温时吼了一声:“闭嘴!”
太师在他心中一直都是仅次于父亲和叔父的存在,他对太师的尊敬也不比对父亲的少。从小他作为陛下的陪读拜在太师门下,深受太师教导,又知太师的一腔忠义,心中自然是把太师作为榜样来膜拜的。
人从来做不到所谓真正公正,在陌生人和自己从小敬仰膜拜的老师之间,自然是更偏心于后者。
顾北月虽然也觉得这件事太师有错,但心中对于太师的死还是不能释怀。他甚至觉得,太师为了璇玑尽心尽力,呕心沥血一生,是朝中任何一个大臣都比不了的,不该就因为这件事声名尽毁、遭世人抨击,万世污名。太师最开始的初衷,也只不过是想守护天下和百姓的安定而已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苏启焕一点都不知道收敛呢?他也为一国之主,应当知道功高震主、趋利避害才是。
他自私的赞同着威尚辰的提议——直接把苏陌玉杀了,昭告天下一切都是苏陌玉的阴谋与污蔑,反正这些事情确实是苏陌玉算计的。这样,至少在百姓心中,在史书一页上,太师还是那个慈祥、善良、为国为民虽死不悔的忠臣,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可是陛下死活不同意,甚至和他大吵一架。
顾北月怒吼道:“来人!把他给本将军绑起来!”
牢中央就有一个十字架,专门用来捆绑或用刑。顾北月的话他们不敢不听,陛下的命令也不敢不听,几个狱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有人使了个眼色,另一人想去偷偷禀告楚绯澜,却被顾北月喝住:“站住,谁敢踏出这里半步,本将军定教他有去无回!你们只管听吩咐就是,陛下怪罪起来,本将军一力承当!去!把他绑起来!”
温池忙喊道:“顾将军,你这是违抗陛下的命令,陛下说过任何人不许乱来,你就不怕陛下责怪吗?”
顾北月从狱卫手上接过鞭子,冷笑一声,反手一鞭子抽在苏陌玉身上,疼得苏陌玉直冒冷汗。
顾北月得意而挑衅的看着温池二人,“本将军纵使抗旨,你又待如何?陛下如何处置我又如何?左右如今尔等为鱼肉,本将军想怎样就怎样,你们只能受着!”
顾北月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出气,怎么会轻易放过苏陌玉?无论是之前与苏陌玉之间的恩怨,还是想为太师报复,今天他都不会让苏陌玉好过。
“玉侍君,这千花鞭的滋味儿,想必你早已经忘了,既然你如此大逆不道,那本将军今日就给你个教训,”顾北月掂了掂手上的千花鞭,唇角的残忍绽放:“好让你知道,做错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
话音未落,鞭子在空中挥舞的声音便骤然响起,温时温池瞪大了眼睛想挤过缝隙去阻拦,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
然而鞭子打入皮肉的声音却并没有出现。顾北月看着抓住他的手的顾西星,眼中有些错愕。
“兄长,你这是做什么?你要阻拦我不成?”
顾西星看了苏陌玉一眼,一把夺过顾北月手上的鞭子,拉着顾北月出了牢房。
“北月,你好生糊涂!你这样明目张胆的用刑,陛下知道了必然大怒,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顾北月满不在乎,蹙眉道:“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想怎么罚我我受着就是。我就是憋不下这口气!他害死了太师,又害了陛下,我……”
顾西星阴恻恻的看着牢里的苏陌玉,诡异一笑:“北月,出气有什么难的,要想不被陛下发现,又能处罚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面对顾北月疑惑的目光,顾西星一挥手,有狱卫捧着一堆东西上前。顾北月看着那些东西,呼吸一滞。
不过犹豫片刻,他的表情终还是变得阴冷与坚定。
长庚殿里,楚绯澜一身白色寝袍,独自饮着酒。
与其说是饮酒,不如说是灌酒,桌上已然放着三个空酒壶,酒杯也掉落在脚边,楚绯澜直接拿着一壶酒往嘴里倒。
脸上的迷惘与伤怀,是任何人不曾见过的。天下共主,在人前永远都只能是威震天下、霸气矜贵的模样,怎么能露出一丝脆弱与悲痛呢?
这些,可都是太师曾孜孜不倦的教导过的。
楚绯澜有些颓废的低下头,双眸中早已经被悲伤淹没,喉头火辣辣的,烈酒灼烧的滋味让他双颊通红,也让他心头滚烫。
心头像有火山翻滚,有红通通的烙铁死死的按在他的胸膛,要将他一寸寸烫碎。
洛枢正是此时悄声现身的。
见有人进来,楚绯澜带着几分醉态和平日里的凌厉怒斥道:“不是说了谁都不能进来吗?出去!”
洛枢单膝跪地,板正身直,拱手颔首,道:“陛下恕罪,属下有事禀告。正如陛下猜测那般,经属下调查,玉侍君知道真相一事恐怕是有心之人刻意告知。玉侍君再有心计,也不可能在既安城手眼通天,所以玉侍君的阴谋背后,必然还有他人的策划,不过目前,属下暂时还查不到齐承安和玉侍君之间的往来联系。”
楚绯澜没理他。
虽然太师之死对他的打击确实很大,但他还不至于一时间就失了头脑与判断力,就算陌玉那般声嘶力竭、怒目而视的在他面前承认都是自己所为,他心里也和明镜似的,单凭陌玉,根本做不了这么多。陌玉,大概是被人利用了。
只是,陌玉所做所恨的一切,却又都是他自己真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