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霁色匆匆追着何太医,到了他的住处。
何太医摊开笔墨纸砚,哭着就开始写遗书。
胡霁色见了都要疯了,道:“你不会真要自裁吧?”
“陛下已经下了圣旨,我怎么还能活?”何太医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十分滑稽。
“你履历造假了吗?”胡霁色问。
何太医长出了一口气,道:“不大谦逊是真的,可造假真不敢。”
这种情况,胡霁色前世也见过。大家在求职写简历的时候,凡是擦边的荣誉都是要写上的。有时候未免就会写的云山雾罩的。
可这是市场潜规则,也罪不致死吧!
眼看他哭哭啼啼的写遗书,胡霁色一时气急,冲过去就把他的遗书撕了。
“不行,怎么能这么轻率地去死?你跟我去,我们去找他理论。”
何太医急道:“我的姑娘啊,你怎么还不明白,陛下赐我自裁,是恩典啊。如若不然,较真起来,我的一家老小都得死!”
胡霁色觉得不能理解:“你做错了什么,甚至上升到了灭族的地步?”
何太医瘫坐在了椅子里:“古来伴君如伴虎……”
他看了胡霁色一会儿,道:“多少像你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英才,在太医院里,为了保命而磨灭了志气,甚至丢掉了性命。你以为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那些主子们的一时喜怒无常。”
胡霁色沉默了。
她坐在何太医身边,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太医写好了遗书,摆在桌上,过一会儿会有宫女来给他收好,寄给他的家人。
胡霁色回过神,道:“你打算怎么死?”
这句话说起来挺诡异的。
但胡霁色又道:“你是顶尖儿的大夫,有没有想过服药假死脱身?”
何太医顿时啼笑皆非,道:“姑娘啊,假死脱身……脱身以后呢?我去哪儿啊?我还是这大夏的子民啊。我还有家人。我若这辈子活着,同猫鼠一般,也就罢了。可我一旦被人捉住,便是灭族之罪啊。”
胡霁色看他已无生念,只觉得心头锥痛。
“感谢姑娘送我一程。我倒有几句话,想同姑娘说……”
胡霁色打断了他,道:“你先别急着跟我交代遗言。我记得你跟我说,你夫人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你要和我一起配置的那养血丸,至今还没有个谱,你就舍得这样去死?”
这何太医年过四十,可和他夫人的感情似乎极好。
他夫人身子孱弱,是他的一块心病。
先前他们讨论得最多的,也是如何调理他夫人那先天气亏的身子。
说到他夫人,何太医的眉宇之间悲戚都少了不少,余下竟是温柔。
可不久,那温柔又不见了踪影,重新变成了悲戚。
他道:“…… 这事儿,就有劳姑娘了。”
“有劳我?”胡霁色急道,“你该知道,她先天气亏,受不得惊,动不得气。若你不在了,她也不能独活了吧?你们无儿无女,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牵挂呢?”
何大夫听得泪流满面,道:“姑娘啊,我已舍了命来给她谋一处生机。剩下的路,要靠她自己走了。”
胡霁色:“……”
何大夫哭了一会儿,擦干净眼泪,道:“姑娘家,跟你说正经的。你看着我们太医院,都是酒囊饭袋不是?”
胡霁色大惊:“我可没这么想过……”
“其实只是有真本事也不敢使出来罢了”,他叹了一声,道,“但其实我们也憋得苦。其实我们大家伙儿,有那本事的,都偷偷著书了,全藏在京城的得仁书馆里。老板叫曾得仁,是个好人,一直替我们保管着。”
胡霁色:“……”
她瞬间明白了何太医的意思。
那个书馆里,可能凝聚了几代太医内秀的心血。
本朝由于各种原因不能发行甚至不能见人。
何太医道:“我只是个大夫,不过问朝政。可我也知道,姑娘你以后会是主子……若是可以,但为我们,略尽绵薄之力吧。”
胡霁色从震惊中回过神,道:“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做不到也没有关系,这是百年之功,不在于你一人。”何太医安慰她道。
胡霁色沉默了一会儿,就道:“金针拔瘴术…… ”
“必定是有的”,何太医长叹一声,道,“只是我不能说。”
不能为了保他自己的性命,而把那些同僚卖了。
何太医回过神,道:“姑娘,你快回去吧。你还小…… 别看这些。”
胡霁色还想劝他假死。
可何太医道:“这事儿你当真办不了……回吧,快回吧。”
说着,就把胡霁色搀了起来,把她往门外推。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靳卫在办差的间隙给她带来消息,说是何太医已经悬梁自尽了。
靳卫道:“你不必自责,不是因为你提了金针拔瘴术的缘故。帝王心,海底针,你也摸不准他的脾气。”
胡霁色侧身躺在美人榻上,好久都没说话。
靳卫看她这样,又安慰她道:“其实自裁在太医中,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最起码他可以选择死法,也可以保全家人的命。”
这回胡霁色动了一下,道:“历代太医都是如此吗?”
太医们明明有办法给皇族治病,却宁愿看着皇族去死。
该说皇族可怜,还是太医可怜?
这些事儿靳卫自然不知道,她只能从自己的角度来说一说。
靳卫想了想,道:“并非…… 端看主子什么脾气吧。这一位的脾气,这几年特别差。”
大约是因为在位的前十来年都被老师的名声压制。
好不容易等到老师死了,自己的身体却不行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连个死人都斗不过……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归咎于自己的身体问题。那么日子最不好过的,自然就是太医院了。
他见胡霁色一声不吭,又安慰她道:“等日后你成了主子,或可改变一下现状。”
然而胡霁色心里想的却是……
宣仁帝那样的人,或许根本就没必要活着。
他每活一天,每多呼吸一秒,只要他能说话,只要他能思考…… 就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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