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述对于春福执着的反抗,心里有点动荡,若是往日里,这人只需被自己随便蛊惑两句,他就会乖乖地坐在赌桌上了,但今个却有些坚持得不像话。
春福嫌热,不想再耽搁下去,见秦述不再开口,他就转身往城门口走去。
秦述瞥了后面跟着的小厮一眼,俯身交代几句,那小厮沉着脸点了点头,鬼鬼祟祟地跟上了离开的春福。
赶路的途中有对夫妻开了个小茶馆,春福口渴,准备喝口茶后再赶路,不经意从棚子的缝隙里,晃到了外面偷偷跟上来的秦述小厮。
他经常跟在秦述身后,所以春福识的他面孔,稍稍思忖,便猜测到这人跟踪自己的目的。
春福装作没看见,不动声色地把茶碗里的粗茶喝完,随后出去继续赶路。
这次他没沿着热闹的村落走,而是踏上僻静的小路,听到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随即故意放慢速度。
刚一走进小竹林,春福后颈突然一痛,随即狼狈地栽进了草地里。
身后跟着的人见他昏了,赶紧把人翻了个面,伸手在春福身上摸索着,没多久就掏出一个钱袋,倒空了里面的铜钱,随后又把钱袋放回原处。
看到落在地上还装着饼的背篓,那人想了想,把里面剩余的饼全部拿走,扔到了离树林不远处的小溪里。
春福再醒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天边的晚霞扑在薄薄的草地里,残晖映衬着林间偶尔响起的一两声蝉鸣,周遭的景色显得异常静谧。
他头昏脑涨地站起来,掏出藏在怀里的钱袋,果然那二十几文钱被偷了。
春福冷笑一声,背起落在地上的空背篓往回走。
*
柳不辞见天色快黑了,但春福一直未归,刚想找暗卫去问问,就看到秦述的小厮跑来了。
一看到他,柳不辞心里便缓缓沉了下来。
往日秦述的小厮一到家里,要么是春福在赌坊里闯了祸,要么是欠了多少银子,来知会他一声的。
最开始秦述说,本来念着春福是他的丈夫,平日里都明里暗里地劝他早点回去,或者干脆甭让他进来,但春福这个人蛮横不讲理,秦述每次都拿他没办法,只能让他输个叮当响再回去,但输掉的银钱其实他都会暗中派人给柳不辞送来。
一看到这小厮来,柳不辞心里便有了底儿。
平日里,春福赌不赌,他并不在意,甚至跟秦述说过,别把钱送来了,毕竟他迟早要回京城,这农户以后是生是死,都同他没关系。
但现在,柳不辞看到这小厮进门,一如往日把那些铜钱放到石桌上,原本平静的心里,此刻却像是被塞着团棉花,堵的有些心烦。
“今天他没赌多大,只输了二十几文钱。”那小厮说。
柳不辞面色冷漠,他现在没什么心情,只淡淡地嗯了声。
或许是看出柳不辞有些难看的神色,那小厮也不敢多呆,转身离开了,刚走出院子,身后的人突然喊:“等等。”
那小厮回头,疑惑地问道:“柳公子有何吩咐?”
“以后……”柳不辞想说以后让秦述直接把春福拒之门外,但想起春福以前那股撒泼的劲儿,他嫌烦,好不容易消停些日子。
沉思片刻后,他摆了摆手,“没什么,走吧。”
狗改不了吃屎,就算不让他进去,春福想必也会到另外的赌坊,有错的是自己,不该被这人装作老实的外表所骗。
小厮走后,没多久,春福就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柳不辞正坐在院子里写和离书,本来他想作画,但一直静不下心,脑子里不停地徘徊着‘合离’二字,结果笔下也随心,看着落在纸上大大的两个字,他眼里有些失神。
……真的要合离吗?
“又在作画啊?”春福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柳不辞没吭声,瞥到他腿好像有点不对劲,他蹙着眉,问:“你受伤了?”
春福脸色微变,忙不迭道:“没有没有。”
“你饿了吧,我去弄饭。”
柳不辞搁下笔,刚想带他去看郎中,不经意晃到他背后已经空了的背篓。
他想起这两天,春福说天气热,饼摊的生意不太好,今个却难得卖完了。
“你今天的饼都卖完了?”柳不辞状似随口的问了句。
春福眼里有点惊讶,平日里柳不辞都不会过问这些事的。
他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柳不辞又继续道:“那你卖饼的银钱呢?”
春福面上浮起一丝僵硬,默默地垂下头,小声道:“没有了。”
“……”
这话无疑是更加肯定了柳不辞心中的猜测,他脸色瞬间阴霾,心里突然升起一簇无名火,又说不出是为什么不高兴。
春福有些紧张地看着柳不辞阴沉的脸色,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了?”
柳不辞幽幽地看了他几眼,把秦述小厮送来的那些铜钱放在石桌上,“先去找郎中吧。”
春福挠了挠头,憨笑道:“没事的,我就摔了一跤,不用去看郎中。”
看到他这副没什么心机的笑脸,柳不辞心里更是燥郁,直接道:“我想同你合离。”
春福面上一愣,啊了声,傻傻地问:“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柳不辞冷着脸道:“一直想说,但没找到机会。”
“哦。”春福干巴巴地应了声,低垂的眼睫盖住里面的情绪,搭在肩膀的鞭子上沾了几根毛草,配着他这样的神色,看着莫名有些可怜。
“我不会写字。”
柳不辞收敛起心里的那丝心软,冷淡道:“摁指印也行。”
春福小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柳不辞见他故意装傻,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他面无表情地提笔,一气呵成地写好了和离书。
他看着在不远处呆站着的春福,淡淡道:“过来。”
春福放下背篓,乖顺地走上前,看着桌上笔迹还没干的和离书。
“摁吧。”柳不辞漠然道。
春福犹豫地说:“家里没印泥。”
柳不辞想起确实没有,他想了想,干脆把毫笔塞在春福的手里,然后掌心包裹着春福皮肤粗糙的手背,“我教你。”
这个姿势让两人贴得很近,他们平日里很少这般亲密,言谈间都带着一股无形的疏离和沉默。
柳不辞闻到了他发丝上淡淡的皂角香,京城的哥儿都喜欢用胭脂水粉,所以难免沾染了些甜腻腻的气息,后来到了乡下,遇上的哥儿大多也都是爱打扮的,常年闻到的都是香气扑鼻,只有春福,他身上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闻着很干净,也让人舒服。
意识到自己在这种事情上出了神,柳不辞不禁对自己有些恼怒,握着春福的手,在那张和离书上歪歪扭扭的写起来。
刚写好了个‘春’,春福就惊喜地说:“这个是我的名字吗?”
柳不辞被他一打岔,下意识地嗯了声,“还有一个福。”
春福盯着合离书,呢喃着,“原来我的名字长这样……”
瞧着他有些高兴的神色,柳不辞嘴里也开始不听使唤了。
“你想学,我以后可以教你。”
春福嗫嚅道:“可是合离了,你不就要离开了?”
合离两个字如同一盆冷水,当头从柳不辞浇下,他重新清醒过来,面容也恢复了冷淡,“嗯。”
“就不能不合离么?”春福小声地问。
柳不辞看了眼他蜜色的侧脸,话里隐隐带着质问,“既然不想合离,又为何还要去赌坊?”
听到这话的春福有些惊慌地回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柳不辞以为自己戳破了这人的谎言,所以他现在才会慌乱,刚想开口,春福却一把重重地推开他,委屈巴巴地红了眼眶。
“你……不信我?”
本来还生着气的柳不辞见春福这副模样,不信两个字在喉咙里滚动几回,最后还是忍着没吐出嘴边。
“那你今天卖的银钱去哪儿了?”柳不辞淡漠道。
春福别过脸,像是不让柳不辞看到他眼里的难过。
“被偷了。”
柳不辞蹙眉,“被谁偷的?”
“不知道。”春福摇了摇头,态度诚恳地说:“我上午卖完饼,回家的途中,有人敲晕了我,然后把二十几文钱全部偷走了。”
他说得面不红心不跳,丝毫看不出来有说谎的痕迹,虽然柳不辞心里狐疑,但看到如此自然的春福,他还是克制不住地想去相信。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城镇上的铺子,他们今天都看到了。”春福轻声地说:“今个秦老板让我去赌,我都没去的。”
柳不辞心里咯噔一下,“秦老板让你去赌?”
“嗯。”春福缓缓道:“他还说输了算他的,赢了算我的,但我没去。”
平日里柳不辞鲜少和春福交谈,所以也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内情,联想到今天送来的二十几文银子。
他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平日里春福如同把饼卖完,少说也能赚四十文,因为镇上有户地主小姐爱吃他的饼,是常客,春福说每次她家丫鬟来买的时候,都会多给几文,春福平日里总爱念叨这事,说那小姐是他的大客户,所以柳不辞记得很清楚。
而今天却只有二十几文钱,春福的饼却卖光了,他心里终于察觉到其中有古怪,问:“你的饼真的是卖光的?”
春福面颊上浮起两抹暗红,不好意思地说:“不是。”
“回来的时候摔了跤,背篓里的饼掉在小溪里去了,我怕你说,才没讲实话。”
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的柳不辞心里松了口气,但想到秦述竟敢骗自己,他眼里又不禁狠厉了几分。
侧目看到春福笨拙的握起笔,想在合离书上写字时,柳不辞心里一慌,忙道:“你做什么?”
春福不解道:“不是要合离吗?”
柳不辞面色闪过一丝赧然,淡淡道:“不用合离了。”
“哦。”春福自顾自地说:“可我现在想合离了。”
???
柳不辞笑容僵硬,“你……在说什么?”
“我不想要一个不相信我的丈夫。”春福叹了口气,“或许我老舅儿说的对,还是隔壁村那个瘸子好。”
意识到春福是说真的,没在开玩笑,柳不辞心里有些不舒服,冷冷道:“嫁我你还委屈了?”
“嗯。”春福答得很快,“你不信我。”
这事的确是柳不辞做错了。
他上前,缓缓夺过春福手里的笔,平静道:“抱歉,以后不会了。”
春福眨巴了两下眼睛,问他,“那你下次再这样怀疑我,该怎么办?”
柳不辞沉吟片刻,认真道:“罚我把你的名字抄写一百遍,可好?”
春福想了想,“一百遍太少了,要一千遍。”
柳不辞淡淡笑了,“行。”
“那我去做饭了。”
“嗯。”
春福拿着背篓进了灶房,见柳不辞没留意这边后,他悄悄勾起了一个阴恻恻的笑脸。
——不就是玩绿茶这一套,说得像谁不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