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一看,正是小侄子皓皓趴在自己盖了薄被的肚子上,仰着一张唇红齿白的小脸,笑嘻嘻道:“小叔叔别睡了,带我出去顽吧。”
古宜秦被他猛扑一记,又美梦做到一半,眼看要受到冥冥中的提点,全都给他打碎了,简直气得呕血。支棱着略微睡乱的卷头发,恨恨道:“大人的房间,你怎么随便进来?!”
可他生得脸嫩,虎着雪雪白的脸蛋,实在不能将他真正的怒气传达出十分之一。显然皓皓就没有领会,兀自很天真地道:“我敲了两次呢。嘻嘻,小叔叔带我出去顽。”
古宜秦气道:“找你爸爸带你顽!”
皓皓噘嘴摇头,幽幽地道:“爸爸要陪妈妈呢。唉,为了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我的牺牲真是大,不过我是哥哥,就让一让他吧。”他偷偷瞥了古宜秦一眼,赶在他开口前又飞快道,“我也找过奶奶哩!奶奶让我来找你,说由你带我顽最好了,又能有人看着我,又能让你出一出门,这是两全其美!”
说完了,即刻闭了嘴,鹌鹑似的乖巧地站在床前,以显示自己纯属照章办事,是很无辜的。
古宜秦无法,他真这样想出去顽,自己总不好不带他去,便大吐一口气,说了一句“等着”,爬起来梳头换衣去了。等他一番梳洗完毕,皓皓老早等在了大门口,古宜秦坐上汽车才发现,车上也被他放好了一枚足球。
两人乘家里的汽车,一路开去了中央公园。
到了公园,皓皓下车时还不忘将那枚足球,也一起抱上。古宜秦眼角一跳,极力地忽视他怀里滚圆的球类物件,诱拐他去散步。最终没有扭过他,被拉去一块大草坪上踢球。
要说古宜秦的软肋,除却一个国文,就是运动最糟。运动糟糕不算,他还不爱出门不爱动弹,那就更加失去了靠锻炼提升之可能。这一点不知道像谁,大概像他已经去世的外公,或是将他母亲身上的耐性与文静遗传了十成十。总而言之,是家里最不见阳光的那一个。
他的大哥就浑然不是这样,读书时就是学校里出名的健将型人物,生了个儿子,更是个不知道累的小牛犊子。一顿疯跑起来,可以把古宜秦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叔叔比出二十八丈远。
一刻钟后,古宜秦靠在树上,一只手伸得老长,好歹揪住了皓皓的衣服角,虚弱道:“我、我跑不动了,你自己顽吧。我要去休息......”
皓皓瞅着他,神色间总有一丁点嫌弃的意思,古宜秦一心想去树荫底下的石凳上休息,也就可以不和他计较。他选了距离草坪最近的一处石凳,坐下后可以时刻留意皓皓的动向。没了他这个弱质拖后腿,皓皓脚步如飞,简直从一只小牛犊变成一个小疯子。
古宜秦瘫坐在椅子上细细地喘气,出来得急,也来不及带上手帕,便抬着手,拿衣袖子擦拭满头的汗水。
正擦到一半,突然有个什么人,在自己左边肩膀上轻轻一拍。他累得不行,连带着动作都迟缓了,懒洋洋地扭头去看看是谁。这一看,七零八散的精神瞬间就归位了,剧烈运动之后慢慢平缓下来的心跳,又咚咚咚地重新擂鼓起来。
是梁晋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哩!
古宜秦兀自激动欢喜,并意识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卷头发黏在瓷白的汗涔涔的脸颊上,因运动的缘故,脸上透着旖旎的殷红,水红色的嘴唇下意识地绽开一个笑容来,是很活色生香的情态。
梁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古学弟,好久不见了。”
古宜秦亮晶晶的眸子,全然紧贴在他身上,除了“是、是”,已激动地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梁晋的两道浓眉距离双眼很近,低低地压着,很有威严深沉的气势,眼下却明显看得出愉悦的笑模样,指了指他身下的长椅子,绅士地问道:“我能坐在这儿吗?”
古宜秦正愁不能跟他说话,当下点头如捣蒜,为表示欢迎的意思,甚至自行往旁边挪了一挪,给他腾出宽敞的地方来。
梁晋将裤腿微微一提,利落地坐下。一面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再见到你,你竟是很自觉在锻炼身体。那么,你的网球,还有没有在打呢?”
古宜秦听他提到网球,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受窘,盖因他们相识,正是因为学校上网球课的缘故,又因为是一项运动,自己每每是一身狼狈,没少在他眼前跌相。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梁晋还没有从首都大学毕业,他们一个高年级一个低年级,课都不在一处上,本来没有什么交集。可因为网球课同用一块场地,便由网球课的教练带领着,轮流组合做对打练习。
古宜秦老早就注意到了这位俊朗的学长,不为别的,就因为满场的男学生,属他打得最好,他又喜欢将球远远地抽在两边,累得另一边场地的对手左右跑。他还格外留意到哩,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连教练都喜欢找他对打几局。
他战战兢兢度过了两节课,默默心算着搭档间排列组合的规律,希望不要让自己配上他才好。想不到千算万算,没算到有男同学临时请假,正好让他们俩凑做了一对。
古宜秦站到他对面场的时候,真是生无可恋,甚至心想,横竖是我接不到的球,大不了我就不去接了,只要到了下课,我是一副累得脱力的样子,教练还能说我没有尽力吗?他握着球拍摆出架势,只管把精神集中在那颗小球上。
没想到真的对打起来,竟然觉得十分的轻松,那位学长每每都把球打到距离自己不算太远的地方,用的力道也很适宜,稍使一点劲,就可以打回去。古宜秦即便对网球再不精通,也看得出来,他是很照顾自己哩。
一样是累,自己能够接到球,一来一回之间,也就可以感受到运动的乐趣。这节课似乎格外过得快,等下了课,他对梁学长的种种印象,已经全然改观了。甚至到了下一堂课,一到分配搭档的环节,他便不由自主地,用很期盼的眼神,把人紧紧地望着。
他们果然又成了一组。
大约是梁晋找教练打过商量,此后每到网球课,都是他们对打。别的同学见最强的成员,自觉自发扶贫去了,自己再不用承受毫无还手之力的阴影,当然都乐见其成。他们这一对组合,就这样默认着确定了下来。
对打的次数多了,就忍不住要闲聊说话,关系也愈发密切,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很和睦愉快的时光。
古宜秦抿着嘴角腼腆地一笑,不好意思道:“我很不敢当,是家里有小孩子,不能不带出来让他动一动。”
梁晋听他说到“小孩子”时,眸光晦暗不定,脸上却还是很得体的笑容,问道:“哦?那么小的小孩子,不就近看护着吗?我不大相信。”
古宜秦道:“哪里小,已经很大了。”伸手往草坪上一指,“你瞧,就是那个穿背带西裤的小男孩,是我的小侄子,叫皓皓。”他指的时候没有留意,自己往草地上看过去时,只见皓皓也不知怎么搞的,裤腿被地上的泥沾的脏兮兮,他弯腰捡了球,将那沾满黄泥的足球,直接往怀里一揣,手背在脸上一抹,就留下一道泥印子。
古宜秦简直不忍直视,只是已经指给人看了,当然就不能收回,很窘迫地偷偷瞥了梁晋一眼。
梁晋倒很不介意,神色比之刚才更加柔和,甚至心情颇好似的调侃了一句:“你的小侄子,性子和你倒是南辕北辙。”
古宜秦小声地打哈哈道:“是,是。他像我大哥嘛。”
梁晋又笑着问道:“我一直没机会问,当初上网球课的时候,最后一堂课,你怎么没有来呢?要不然,我早早地问你要一个电话,不至于这么多年缺少联系。”
一失足成千古恨,古宜秦简直冤死了,丧气道:“不是我故意不去,是没有法子呀。我前一天发热病倒了,在家里挂着水,休息了整整一个礼拜。我、我也很后悔没能早问学长要一个号码......”虽然病好回校后,被告知网球课的成绩,总算拿到一个合格。可看着这个合格,愈发觉出梁晋的体贴照顾来。
梁晋一笑,悠闲放松地将长腿架起来,道:“那么,现在总算可以要一个号码了。”说罢,将自己的电话号码报了一遍,古宜秦生怕错过机会,也将自己家的号码报上。两人念的都是金融系,对数字很敏感的,不必特意写在纸上。
古宜秦将梁晋的电话号码,默默在舌尖念了一遍,那几个数字,便像烙印一样,留在脑子里了。
梁晋问道:“不会忘吧。”
古宜秦真想将自己背数学答案的伟绩都叙述一遍,好证明自己对于数字的记忆力,是绝无仅有的好。只是那样未免夸张,还是放弃,仅仅很坚定地道:“你放心吧,不会忘的!”
两人紧挨着坐在长椅上看草地上的泥猴子玩耍。古宜秦心旷神怡,暗暗心想,像我们这样坐在一处,又是在看着同一个小孩,若是从别人的视角来看,是不是像正在带孩子的一家人呢?他为这个想法感到窃喜,极力地控制着表情,不露出傻笑来。
忽然,梁晋又开口道:“其实,这不是我头一次见你了。昨天在仙音园的包厢里,我恍惚也看见你了,只是临时遇上点急事,没来得及去确认。”
古宜秦激动道:“是在下午三点钟以后吗?是我是我,我正是在仙音园里呢!”
梁晋沉沉地问道:“那个时段,多是玉吟春的戏,你喜欢听她的戏?”
古宜秦一愣,心想,我还指望着往后每个礼拜六,都在仙音园见一见梁晋呢,若是说不喜欢,怎么解释自己频频光临呢?何况,据我的观察,梁晋也已连续两个礼拜去听她唱戏了,说不定也是她的戏迷,我更要投其所好才是。
于是肯定道:“对。我很爱听她的戏呢,一礼拜不听上一回,我、我浑身不舒服!”
梁晋将眉头一挑,又道:“是么?那么吴鹏举的吟春社,你想必也加入了吧?”
古宜秦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吴鹏举要办这个社,此刻从他口中听到“吟春社”三个字,惊愕地话都说不出来,讷讷道:“你怎么知道......”
梁晋微微一笑,老神在在道:“我的朋友很多,消息自然灵通一些。你只说,有没有加入一个呢?”
电光火石之间,古宜秦猛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这样的机会,哪里能把它放走。当下道:“当然加入!我是她的戏迷,有这样捧她的社团,我很愿意参与呢!”
梁晋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好”。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歉意道:“已经三点钟了,我要赶着去开一个会,不能多谈。我们再会吧。”
和梁晋道了别,古宜秦坐在椅子上,兀自挂着一脸笑容。皓皓过足了玩耍的瘾,抱着球跑到椅子边,见了他的样子,奇道:“小叔叔,你笑这么?咦,你的脸怎么还是这样红?”
古宜秦现在看什么都是舒心畅快,也不嫌弃他浑身脏兮兮的了,在他头上摸了好几下,牵了他的小手道:“走了,带你回家啦!”
他要赶紧回去,赶着办一件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