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河童(十)(1 / 1)

“你父亲?这件事和他有关吗?”

贺栖淮猛地睁大了双眼。

五年前的圣诞夜,他坐了快二十个小时的硬座从帝都回到南城,指望给母亲和妹妹一个惊喜。那天还是高中生贺栖湄在学校上晚自习尚未放学,贺栖淮推门走入家中,成为了他母亲自杀的第一发现人。

后来由于案件性质明确,警方并未仔细搜查取证,就算作自杀草草结案了。贺小卿为人善良,脾气温柔,没有仇家,而照片的指向性太过明显,再加上贺栖淮兀自沉浸在悲伤之中,因此并未发现家里有任何异常,也没有思考过在他之前,或许有其他人进入家中的可能性。

“你还记得吗?我跟你打最后一通电话是在你刚下火车的时候,你说南城在下毛毛雨,不像帝都的大雪漫天……紧接着在那之后,我父亲就带着三个得力下属闯进了我的房子。”

“你父亲?”

贺栖淮虽然没有直接见过程寰的父亲,却早已从各大新闻报道上听说过这位传说一般的男人,白手起家建立商业帝国的富一代没有哪个是无用菜鸡,程寰的手段便如此精明利落,他爹比起他只会更强。

“他告诉我说,赶快收拾行李,滚去国外,谁也别联系,特别是你。”

当年的程寰还是个整日舞文弄墨的风流富二代,在外有本事挥金如土一捐一栋楼,在程家的影响力远不如今天,更别说有能耐跟他爹对着battle。

程寰听他爹提了贺栖淮的名字,心里便已经凉了半截,还没待他细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手机便被人抢去了,收拾行李的时间都没给,直接被人拖着上了飞机。

“不管你是真喜欢他还是只想闹着玩玩,以后都别想再和他联系。”

“栖淮呢?他会怎么样?他只是个大学生啊,是我主动缠上他的,你们别拿他开涮!”向来不可一世的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害怕惊慌,他挣扎着,试图在这场毫无胜算的对峙中保护住他心爱的男孩。

“你要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他自然会平安无事,你要是这个时候还敢往他身边冲,毁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你自己!”

那是年少时的程寰,第一次感受到无助。

向来衣食无忧的他,只有在真正和父亲的拳头硬碰硬时,才恍然觉知,他自以为的骄傲与优秀,实则一文不值。

从那天起,直到他彻底在程家的商业帝国拥有一定话语权,他的所有消息记录和通话内容都会被监视监听,连以前的朋友都无法联系见面,更别说在他爸的眼皮底下钻空子联系贺栖淮。

他是在到达国外的第二天,才从南城新闻网上看到了一篇芝麻大点的文章,说有个纺织厂女工在宿舍里自杀了。

没有姓名,没有交代原因,程寰只是凭着敏锐的第六感和曾经与贺栖淮交谈过的只言片语,通过模糊的时间点,大致猜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份。

他看着天边的朝阳,教堂钟声响起,泰晤士河波光粼粼,咖啡香四溢,他回想起那个昨天拉着他在路边摊为早上吃咸豆花还是甜豆花吵架的男孩,拍着胸脯骄傲地宣布:“我妈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好的女人!我永远爱她!”

“你等着,程哥,有朝一日我会带你去见她,让你尝尝我妈做的剁椒鱼头和酸笋肉丝面,绝对秒杀你上次带我吃的那个冰淇淋餐厅。”

“是米其林。”

“哎,随他什么林吧,程哥,我嘴巴蹭上辣椒油了,你快帮我擦擦~”

程寰永远无法想象,贺栖淮捧着圣诞礼物回家,看见那副景象时,该有多绝望,有多痛苦。

那天的程寰,破天荒地派人找遍了整个伦敦,找来几包最正宗的红油火锅底料,平时向来不吃辣的他将它们倒入锅里,煮沸,看着花椒籽和辣汤来回翻滚,香气扑鼻而来,他尝了一口,好辣,好呛。

呛得他泪水直流。

他想抱住贺栖淮,只可惜八千公里山遥路远,他终究什么都不能做。

程寰发誓,如果有一天他还能再有机会陪贺栖淮吃火锅,他一定不会再怂怂地要微辣,他会陪他烫牛肚涮鹅肠煮鸭血,他再也不强迫他跟自己一起去吃什么米其林……贺栖淮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干什么都好,只要程寰能再次回到他身边。

……

依旧是南城,街头喧嚣,灯光璀璨。

“是他做的吗?是你父亲做的吗?”路灯下,贺栖淮眼神空洞,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从他温暖的拥抱中挣脱开来。

程寰却依旧没有放开他的手。

“我想不是。”

一来,按照程寰对他父亲的了解,这个男人对他出柜一事看得很开,从程寰十五岁那年跟家里坦白说“喜欢男人”起,程父从未表示过半分不理解和反对。

二来,如果程父真的想让他们二人分开,并且拍了照片留作存档,多半会直接威胁贺栖淮或者告诉学校让他身败名裂,没理由拿一位病体残躯的妇人开涮,这与向来以大男子主义作风行事的程父严重不符合。

再况且,如果程父真的害死了贺栖淮的母亲,并且还让贺栖淮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就已经达到了“让二人分手”的目的,没理由火急火燎把程寰送去国外,给自家带来诸多不便。

但假设不是程父所为,这件事便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是谁,他手里有多大的把柄或是权势,才能让势力滔天的程家都迫不及待将儿子送出国避嫌?

“照片的事,只有我和当时几个办案的警察同志知道。”贺栖淮擦干泪水,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太狼狈:“出于私心和我自以为的保护,我没有告诉栖湄……如果她知道妈妈的死和我有关,我不确保她能这样平安长大。”

贺栖淮只记得妹妹当时消沉了好一阵子,那会他忙着葬礼的各种事宜,也没有太多空闲照顾她,等贺栖淮抽过神来打算和她好好交流一番的时候,她似乎已经接受了母亲是因为无法忍受病痛折磨才选择离开的事实,贺栖淮便更加难以开口了。

如果这后面当真有一只可怕的手操控着一切,贺栖淮如今认为,不让贺栖湄知道,或许是件好事。

他当然会查清楚真相的,无论那背后隐藏着什么,他都一定会。

至于程寰……

“我陪着你。”他说。

贺栖淮凝眸,怔怔地看着他。

假设他确实没有故意离开,假设他确实也在五年中痛苦地承受了很多,假设他真的有他的苦衷和无奈……贺栖淮好像习惯了把这个男人当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存在,虽然心里没有一刻不在渴望他、依赖他,却还是没法说服自己,重新接受程寰。

“我陪着你一起查,这五年来我也一直在收集各种情报,只可惜人在国外,能得到的消息终究有限。”

“如今我回国了,我进市局工作我爸没有阻拦,看他这态度应该是默许……哪怕他不同意,现在也没谁拦得住我,我凭实力回到你身边的,栖淮,谁也别想再把我带走。”

“中二病啊你,傻缺。”

这话说得太中二、太露骨,说道贺栖淮竟有点忍俊不禁,噗呲一声喷出个鼻涕泡。

“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啊?查案是我的事儿,她也是我的母亲,既然确信了事情已经与你无关,程先生何苦还趟这趟浑水?”

“我是警察啊~”程寰骄傲地从包里掏出那张临时工作证,并补充道:“况且,如你猜测,要是这背后真牵扯到什么大势力,有我护着你,我会安心些。”

“新时代!新气象!社!会!主!义!万!岁!管他妈什么黑恶势力,天王老子我都一锅端了他!”

“栖淮,你刚刚还说我中二……”

管他中不中二的呢,再怎么令人喷饭的沙雕言论,也比不上两个大男人在街角又哭又抱遭人诟病了。

丢人,丢人。

既然有了线索,便顺着它查下去吧。

“朱来福的小卖部,就是马路对面巷子口那家吧?”

……

朱来福在黑暗中踱着步,耳畔是街角热闹的音乐声。

“阳光灿烂马戏团,第五次全国巡回表演,性/感/人/妖在线热舞,儿童节目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小猴骑大象……地点就在南城市体育馆!就在南城市体育馆!”

他用右手掐灭烟头,精准地丢出窗外。

眼前的电脑屏幕亮着,那是一个文件夹,建立时间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了。他肥胖的手指划过鼠标,一张一张欣赏着那些照片,“五岁女童白内裤”、“长发红衣女小便”、“电气部主管飞/机/杯”、“短发妹儿跟人偷情开房”……这些都是他多年来暗中潜伏、“忍辱负重”拍来的杰作。

这个标题不堪入目的文件夹下,还有另外一个文件夹。

标题只有三个字:赚大发。

他轻击鼠标,长叹一声,点开图标。

里面只有两个文件包。

其中一个是“帝都大桥,接吻”,还有另一个……

“咚咚咚。”小卖部的铁门外,传来一阵轻而有规律的敲门声。

朱来福兀地站起身来,他惊恐地环顾四周,双手捂住耳朵,全身冒起冷汗。

他手忙脚乱,下意识地想去开门,又被另一阵“咚咚咚”声吓得后退回了电脑桌前。

眼前是陈美华死前的惨状,凄惨的尖叫声响彻雨夜,在网上那些八卦人士透露的照片上,整个尸体被涂成绿色……多么可怕,多么诡异。

“咚咚咚。”

不能开门,不能开门,这个念头控制着他,他瑟缩着,整个人蜷缩在电脑桌前,漆黑的屋内只有电脑屏幕还有亮光。他用颤抖手指抚上鼠标,照片上的两个男人一个西装革履,成熟英俊,另一个青涩懵懂,意气风发,桥上灯光万顷,桥下江水奔流,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幸福……

“咚咚咚。”

他的手指控制着鼠标标识划过照片中两个男人的脸庞,向右上角那处的“删除”按钮缓缓划去。

好安静,好安静。

敲门声停了。

小卖部还是他的小卖部,朱来福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感官,他的右眼皮不停地跳着,脑海里不断有个声音重复地告诉他“一报还一报”、“一报还一报”……

“啊——!!!”

朱来福终究是疯了,他终于不再关注紧锁的大门,不再关注电脑屏幕,他开始大声尖叫,紧接着一把抓起了柜台前的座机电话,用不听使唤的手指按下110!

“喂!喂!我知道陈美华的好多事!我知道她怎么死的!”

“喂!喂!警察!救命!”

咔擦——

哐啷哐啷——

那是黑夜里,朱来福能听见的最可怕的声音。

小卖部的铁门,被人打开了。

“谁?谁啊——”

他还没来得及大声尖叫,一股刺鼻地、带着腥气的液体从门口的方向泼来。朱来福被浇了一身,粘稠的质地糊得他睁不开眼睛,也喘不过气,是油漆。

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嘴里也被灌满了油漆,他像一只不受控制的跳梁小丑,一边咳嗽,一边在黑暗中手舞足蹈,抓住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向那片黑暗扔去。

终究还是晚了。

“啊——!!!”

手电筒的灯光突然亮起,他看见了一张扭曲的、可怖的脸。

那是朱来福见过的最后一缕亮光。

紧接着,一把尖刀快、准、狠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鲜血涌出,窗外的街市依旧热闹非凡。

“阳光灿烂马戏团,第五次全国巡回表演,性/感/人/妖在线热舞,儿童节目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

“喂?喂!先生?这里是南城市公安局,先生?”

咔哒一声,电话也被挂断了。

……

骚乱声传来时,贺栖淮和程寰正在过红绿灯。

与尖叫声一同传入耳中的,是易队的紧急电话。

贺栖淮一边跑一边拿出手机,“分头行动”四个字还未说出口,就已然察觉到,易队口中的目的地和骚乱人群奔涌的方向,其实是同一处。

来福小卖部。

“死人了啊,死人了耶……”

“朱来福死了!朱来福死了!”

“让开!警察!”

贺栖淮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推开了这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他气势汹汹地堵着门,屋内的案发现场则直接交给了程寰,手机里易伟打来的电话还没挂断,对方正焦急地询问着:

“怎么样?小贺,是朱来福吗?他有没有出事?”

“救护车!救护车!”

“市中心也敢杀人,警察就在附近呢,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嘈杂声四起,贺栖淮一直守在门口,神经紧绷,没能抽空回头看,也不敢问程寰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救护车来到现场,市局的其他同伴也随之赶来,贺栖淮才在昏暗的灯光中回过头去。

这是他见过最奇特的犯罪现场,没有之一。

现场小卖部内的地面上,全是绿色的油漆,由于之前几个不要命的围观群众赶在他们前闯入现场,油漆上脚印凌乱,踏出了大大小小的鞋印。一个中年男子倒在地上,浑身是血,鲜红与深绿交织在一起,可怕得甚至有几分艺术性。

贺栖淮不想在法医们到来之前进一步破坏现场,医护人员抬走朱来福之后,他站在“油漆屏障”外,隔着几个早已被染得又红又绿的零食货架,看向那头的程寰。

而程寰只是盯着柜台上的电脑屏幕,表情是少有的凝重。

本地磁盘——文件夹——“赚大发”。

里面空空如也。

他们想要寻找的一切,早在之前——或许是几分钟前,被人清除地一干二净。

半分线索都未曾留下。

……

“没戏。”

晚上十点一刻,twinkle服装公司对面的来福小卖部里,易伟挂断了电话。

朱来福还是死了,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失血过多断了气。

贺栖淮低下头,望着满地狼藉,轻声说了句抱歉。

他和程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如果换作青少年时期的贺栖淮,他肯定不会对朱来福这种人渣的死感到半分叹息和愧疚,哪怕对方是与几个案件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他也绝对不会感到可惜。然而随着入职时间越来越久,他的想法也开始发生了变化,他依旧讨厌每一个坏蛋每一个人渣,可是想到如果自己刚才能快一步,赶在他死之前抓住他,将他送去接受法律制裁……贺栖淮的心中又充满懊悔。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懊悔虽有,坦然接受一个坏蛋的死并非难事。贺栖淮很快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在尽量小心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绕过那片红红绿绿的液体,来到程寰身边。

程寰正和法医组的几个人一起,观看着朱来福台式电脑中的内容。

“草,真他妈是个变态!”

“简直不堪入目。”

朱来福的电脑磁盘中有不下一百个文件夹,标题清晰,内容明确,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列开来,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十年前,而最晚的不过就在前几天。

市局的同志们随手点开几个文件进去,里面的照片都不甚清晰,有的是在相隔甚远的距离外拍摄,有的则明显是躲在某处掩体后偷拍,其中包括但不仅限于女性的身体、男女情/事、高级白领的不雅照、小三私会……

贺栖淮示意同事找到最近几天的文件夹,不出所料,果然在其中发现了标题为“短发女偷情”、“女工死孩子”的文件。

这里面的主角,自然就是陈美华和那位倒霉的五十八号女工没跑了。

如果不是贺栖淮已经对案情有了相当的了解和调查,看到这样一份电脑文件,他一定会下意识地以为原主人是个有偷窥癖好的变态狂,轻易想不到勒索这一层。

当然,既偷窥偷拍,还用这些不雅照片向当事人勒索钱财,只能算是变态得罪加n等。

“我打听过了。”谢承然从门外走进来,嫌恶地瞪着小卖部门口的几辆手推车:“朱来福这个小卖部平时并不是天天开业,这里只能算是他存放货品的总部,他有时在这儿做生意,有时则是推着手推车去各个地方做买卖,体育场啊、火车站广场啊、各种展会之类的。”

说是去做生意,其实用“换个地方偷拍”形容更为恰当。

他就像一只满嘴流油的恶犬,在人群中寻找着属于他的猎物。有时直接坐在店里,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优势,观察着对面日复一日过着枯燥生活的女工,有时则外出晃荡,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自己想要偷窥的对象。

“看样子他勒索赚了不少钱,市中心地价这么高,租一块地开小卖部本金肯定不少,外加附近的店主和居民或多或少听说过他这人不正经,不愿意来他这儿消费,朱来福手里那些钱,恐怕多半都是勒索来的……这样一个社会毒瘤为非作歹了十几年,居然没有一个人报警!没有一个人!我简直不敢相信!”

谢承然觉得难以置信,贺栖淮虽不赞同女工们任人宰割,却也能理解她们的行为。

正如那位五十八号女工所言,人都是要吃饭的,在twinkle服装厂打工是她们唯一的饭碗,如果朱来福一气之下将那些不雅照片公之于众,她们轻则在同事的流言蜚语中抬不起头,重则直接因为影响到公司声誉而被开除。几千块钱换饭碗,倒霉归倒霉,并不吃亏。

贺栖淮晃了晃脑袋,正常人没有必要理解一个变态的逻辑,比起朱来福的目的,将这些污秽的照片与两人的命案联系起来,才是重中之重。

最核心的问题莫过于:朱来福和陈美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

第二天清晨,南城市公安局。

昨晚折腾了一晚上,市局几乎没有一人睡了好觉,就连平时永远衣冠楚楚不染尘埃的程总,似乎也因为某些事情失了眠,镜片后多了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程寰同志也在担心案子呢!果然已经被市局优秀的工作氛围所感染了!易伟队长骄傲地拍拍胸脯,感觉无比自豪!

只有程总自己心里清楚,他昨晚睡不好觉,完全是因为贺栖淮这只小妖精。

也许是昨天在街角,两人把话说开了许多,心中的芥蒂放下,贺栖淮对程寰抗拒的态度减轻了不少。昨晚大家都加班,贺栖淮更是不好意思回家睡大觉,本打算趴在桌子上对付几个小时的,不料竟阴差阳错上了程寰的贼船。

不是贺栖淮脑子有病大老远跑去程家过夜,而是观望整个南城,到处都有程家的地盘。

程总表示,他在市局对面花高价修的那栋写字楼,总算派上用途了!

办公桌硬冷,空调容易着凉,在程寰友好地邀约下,贺栖淮同志果断移步一条大马路,在对面写字楼的“总裁休息室”睡了三个小时。

如果这位贺姓警官能把查案时十分之一的洞察力放在琢磨他前男友身上,他或许能够察觉出“一栋写字楼居然就只装修好了总裁休息室一间屋”这个惊天大bug!

程寰让贺栖淮睡床,贺栖淮偏要睡沙发。

美曰其名“不抢地盘打扰您老人家休息”,这家伙却全然忘了自己喜欢说梦话的破习惯。

这只小蠢猪过了五年,新男朋友没找,旧习惯也丝毫没改。

如果说五年前,二人躺在同一张kingsize的大床上,程寰听着贺栖淮在梦里嘟哝着“我要吃麻辣烫”、“程哥陪我玩对对碰”,他还能在半睡半醒中哄他两句,见了周公还不忘调/情。今天一个睡床一个睡沙发的旧鸳鸯,就只剩贺栖淮吵嚷程寰的份了。

说什么梦话不好,非要一口一个程哥的叫。

程寰听着心里痒痒,想去哄人,还想偷偷亲他,却又怕太过冒犯。毕竟贺栖淮这人吧,脾气太差,性子也倔得和驴似的,心里头的结没全解开,要是程寰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太过热烈,反倒会惹怒他,害这些天来又是回国又是进市局的努力功亏一篑。

所以呀,不长不短一整晚,程寰只得按捺住自己的心潮澎湃,隔着一张茶几、几把椅子,听着熟睡中的爱人轻声呢喃唤着自己的名字,最出格的举动,无非是悄然起身,将盖在他身上那件属于自己的西装外套往上拉一些、再拉一些。

贺栖淮没空体会前男友的七情六欲,比起这个他更关心程寰对于案件的看法。这位毫无ac数的男警官先是对程寰两个熊猫眼嘿嘿哈哈嘲笑了一通,紧接着就把话题扯回了陈美华和朱来福的案子上。

“谢承然在小卖部的货架后发现了三轮车的□□,正是监控摄像头拍到的那个照片,再加上五十八号女工的证词,基本可以判断,载着陈美华的三轮车主正是朱来福。”

“朱来福亲眼目睹了陈美华的死亡,紧接着失魂落魄开车逃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很可能是怕自己的违法犯罪行为暴露,他没有打电话报警——而是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在他的小卖部藏匿,直到被人杀害的前一秒,才想到拨打110,当然已经迟了。”

“现在的疑点主要有这几个:陈美华和朱来福到底是什么关系?朱来福认识凶手吗?凶手杀他们两人的理由又是什么?”

“还有……凶手到底为什么非要以河童的身份,把现场布置成如此独特的模样,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呢?”

如果是某个曾被朱来福偷拍过的人对他恨之入骨,那陈美华呢?陈美华又做错了什么?

会议厅内,众人重新点开那个污秽不堪的文件夹,点开标题为“女人死孩子”的那几张照片和视频。

照片大概是从某栋公寓楼的楼顶往下拍的,正对着陈美华公寓的窗口,身穿黑色短袖的女人眉眼憔悴。她发丝散乱,一会儿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念念有词,一会儿又极度痛苦地将那个襁褓快速摇晃。那个用红色被单包裹住的婴儿任她怎样摇晃都始终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

视频来回放了三遍,众人亦仔细看着,不愿错过每一个细节。

“不对。”程寰开口:“我们好像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怎么?程先生请讲。”

“朱来福拍这个视频是想做什么?”

勒索呀——大家原想脱口而出,话未出口便立刻觉得不对。

勒索什么?

如果陈美华的孩子已经死了,这件事情迟早要败露,死人不可能变成活人,她丈夫迟早会揭穿这一切。她干嘛给钱给朱来福,让他帮她瞒这一时半会呢?

用这件事去威胁陈美华,没有任何意义。

那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段视频呢?

“朱来福视频拍摄的时间是几天前孩子刚刚意外去世的时候,而马戏团男婴被拐、陈美华用另一个孩子来偷梁换柱,则是发生在前天。这中间有好几天的时间间隔,陈美华在这几天中老实上班、安分守己,并没有任何想要拐卖孩子的异常举动。”

“啊,是这样!”贺栖淮明白了。

如果陈美华本身没有心生歹念的话,拐卖孩子偷梁换柱这个念头,很可能是在赵小宝死后的几天内,由别人告诉她的。

或者说,有人直接创造了条件,把偷梁换柱的机会送到了她陈美华面前。

这个人正是朱来福。

朱来福嗜赌成性,根据银行卡的转账记录显示,他于案发一星期前在某赌场输了二十几万,他手头一定很紧,正迫不及待地想从别人身上抓出几个把柄,敲诈一大笔钱。

经过几天的偷窥拍照,他终于发现了陈美华孩子去世的秘密。

朱来福对工厂的每一位女工都了如指掌:陈美华多年不孕不育,她的丈夫和婆婆是多么可恶,这个孩子对她而言又是多么非比寻常……这些事情朱来福都一清二楚,他想勒索她,想用这个把柄在她那儿敲诈一大笔钱,可是他却做不到。

陈美华不是傻子,朱来福也不可能让孩子死而复生,纸包不住火,事情迟早会被陈美华的丈夫和婆婆知道,敲诈勒索没有任何用途。除非……

“除非朱来福自己去给陈美华找来一个新的孩子。”

“马戏团婴儿被偷,很可能正是朱来福干的,他推着车在中心体育馆做生意,也许是无意看见,也许是早就在寻找目标,他发现了那个偷懒疏忽的婴儿母亲,从而拐走了母婴室内的男孩。”

他完全可以先斩后奏,先偷了孩子再跑去问陈美华要不要,因为他相信,绝望之中的陈美华一定会买下这个孩子。

只要她敢买,就等于自愿成为了一张长期饭票,朱来福不仅可以得到一笔买孩子的钱,还可以通过之前保留在电脑中那份“陈美华死孩子”的证据,时不时拿出来威胁她,如果她不给钱,他就把孩子真正的来历告诉她丈夫。

多好的算盘,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

马戏团内人员繁杂,非定点摆摊的朱来福根本没有留下任何他曾去过那里的痕迹,警察几乎不可能查到他这里,他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担心。

“朱来福那晚开着套牌三轮车跟陈美华一起去河东村,恐怕也是紧跟着她回家拿钱,害怕她中途出尔反尔,谁知道两人还在路上,事故就发生了。”

他或许以为是妖魔鬼怪,或许还庆幸多亏死的不是自己……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度过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天,终究还是没能活着替他之前做过的所有恶事一一赎罪。

朱来福和陈美华,可恶也好,可悲也罢,凶手一个都没有放过。

“现在基本可以判定杀害陈美华的凶手不是三轮车主朱来福。杀人凶手多半在二人经过路段之前就早已埋伏好,再以某种方式诱惑受害者下车。因此,对陈美华一案的监控录像分析的范围得进一步扩大,所有当晚通过路口的人和车辆都得一一排查。”

“说到监控,还有一件特别诡异的事……”

杨霜脸色惨白,招了招手,示意众人围到笔记本电脑旁边,点开一段视频:

“这是朱来福被杀害时,小卖部左侧路灯下的摄像头,拍摄的画面。”

画面不甚清晰,摄像头角度刁钻,只能从右侧的一小部分画面看见小卖部铁门上半部分的影像。

漆黑,漆黑,一片漆黑……然后,铁拉门上去了……又过去几分钟,一群好事群众惊慌失措地捂着嘴,闯入屋内……然后贺栖淮和程寰出现了,开始疏散群众保护现场……

通过画面,所有人都只能看清上半身,而下半身则不会被拍到。可是贺栖淮和市局众人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都没有看到除了后来的群众外,案件发生时,凶手进门的人影。

铁门打开,画面里却空无一人。

就好像,他刻意躲着摄像头,猫着腰、或者用在地上用爬行的方式进了小卖部。

又或者,他是一个只有猴子大小的,浑身绿油油的……

“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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