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停风的心情很不好。
他本就被那封无名信笺烦恼地没能用好午膳,不料午时过后他去上书房温书,竟听见教书先生在夸奖岳停云那个小畜牲。
上书房的教书先生乃是朝中的重要文官,是他父皇的心腹,一言一行都能在老皇帝面前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岳停风走进上书房,正好听见教书先生捧着岳停云的墨宝赞不绝口,说什么“笔走龙蛇,刚劲有力,有大家之风”。
偏偏就和刻意讽刺他一般,他一回东宫便看见书案上岳停云留下的《孝经》,七七四十九份整整齐齐摆放在那儿,白纸黑字很是刺眼。
好一个没出息的贱种,岳停风将那团破字扔去一边,思来想去,又拾了起来。
那封未曾署名的信不知道是何人送来的,但当时有机会进入内殿的只有岳停云,这事定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岳停风找不出用这封信惩罚岳停云的证据,但他可以用别的法子。
换句话说,他想拿那小畜生开罪简直是天经地义,多的是机会。
既然岳停云那小畜生喜欢写,便让他再多写几份好了。
岳停风冷哼一声。
“岳停云,父皇命你抄写《孝经》,是罚你心术不端读书不细,指望你好好静心思过。”
“可是你自己瞧瞧,这字迹如此潦草,你莫不是在敷衍我和父皇?”
“回太子哥哥,停云不敢……”
未等岳停云出声辩解,岳停风便已经将那些岳停云一笔一划抄写出来的文书撕了个粉碎,雪白的纸片在春风中飞散,就连站在一旁的宋青时衣服上也沾了几片。
“重新抄写一百遍。明日午时之前送来东宫给我过目,若还是字迹不端便再多罚。”
岳停风说完后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领罚了。
他的目光又停留到了站在一旁默默无话的宋青时身上。
这宋青时最近也不知怎得,竟三番五次的同岳停云走的很近。岳停风记得以前宋青时一心只会粘着自己,一有空进宫必定会来东宫守着他,从不见她对岳停云那小畜生有半点关心在意。
莫不是碰巧跟来的?
岳停风始终不相信一个被自己深深吸引的女人会突然变了心意。
宋青时家世显赫,他得栓牢她。
“青时怎么也来了,可是找我有事?西北大将军从塞外带回了西域的贡品,有两对青玉浮雕手镯成色上佳,很是衬你肤色,青时不妨进来坐坐。”
宋青时瞧见岳停风这副拜高踩低的模样,心里既是鄙夷又是恶心。
可她依旧不能流露出来。
“多谢殿下,只可惜娘亲在皇后娘娘宫中等着臣女共用下午的点心,臣女恐怕也不能耽搁太久。”
宋青时莞尔一笑,拂去身上的纸屑,随着岳停风走入内殿。
她身后的岳停云冷冷地站着,眼里带着几分失落,转身离去。
夜幕降临,宫灯璀璨。
眼看着宫里的门禁就要下钥了,外命妇们大多都已先行离宫,装饰典雅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扬尘而去。
宋杨氏与皇后是故交,关系绝非一般姐妹,是有权留在宫中过夜的。今日在皇后的诚恳挽留下,宋杨氏再度决意留下过夜,令芙蕖将尚未出阁的宋青时安全送回宋府。
宋青时告别了娘亲和皇后,踏上了回府的马车,不料刚离开凤仪宫,宋青时便叫了停。
“芙蕖,你拿着我的出宫令牌回府去,明儿一早再来凤凰门接我,莫要让父亲和府里其他人察觉出不妥,明白了吗?”
“小姐你可是要留在这宫中?若是叫人发现……”
“无妨,记得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宋青时下车,拉上青白色的纱帐,看着马车远处的影子,一颗心悬了起来。
她要去找岳停云。
岳停云今日被罚了抄书,一百遍《孝经》可绝非几个时辰的事儿,不吃不睡笔耕不辍到明日午时也不见得能顺利完成。
她要去帮他。
哪怕当着岳停风的面,宋青时没有办法替岳停云发声,她暗地里还是会想方设法地为岳停云解围。
入了夜的皇宫高墙深院,草木萋萋,平添了一丝恐怖的味道。
宋青时并未去过岳停云的处所,亦不能问别人,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感觉,小心翼翼地在硕大的皇宫中摸索着。
那是一处小小的宫苑。
夜深了,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印在薄薄的窗纸上。远远望去,瘦弱单薄的少年低着头抬着手,一笔一划,手臂微动。
没有侍卫,没有宫女,只有岳停云一人。
宋青时礼貌性地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也不知是不是从未被人造坊过,岳停云惊得笔都落了地,两只眼睛瞪得浑圆,吃惊地看着她。宋青时察觉出他眼角有一些微微的红晕,或许是刚哭过。
“臣女深夜造访,打扰三皇子殿下了。”宋青时关上身后的木门,轻声说道。
“宫门早已下钥,宋姐姐为何会造访停云这里?”
“太子殿下有意刁难,臣女不愿让三殿下独自承担。”
岳停云愣了愣,低头不语。
岳停云心里知晓,岳停风虽刁钻蛮横,但绝非轻易动怒之辈,突然指责他“字迹不端”可能和早上宋青时送去的那封信有关。
但说到底这也不能全怪宋青时,无非是他自己人微言轻,身份低贱,任人宰割罢了。
他认了。
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认命了。
从来没有人,哪怕是他的亲生父亲,都不曾为他出过头,整个宫里都当他是个低贱的小畜生,都不愿意在他受人欺辱时搭一把手。
可偏偏这个宋青时,堂堂内阁首辅宋国忠的女儿,京城里名声显赫的富家千金……
为什么?她为什么?她图他什么?
宋青时已悄然站在了案前,铺开了另一张宣纸,提笔点墨,正欲挥毫。
“宋姐姐不必了。”岳停云从复杂的思绪中缓过神来,阻拦道。
宋青时乃是铁定了心思来帮他的,哪肯轻易作罢,丝毫不顾岳停云阻拦便洋洋洒洒写上几个大字。
“字迹……不一样的。”
啊,竟是忘了这一茬,宋青时无奈地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他。
“夜深露重,停云这里不方便,宋姐姐还是赶快请回皇后娘娘宫中去吧。”
宋青时放下笔,转身拿起了手边的徽墨墨锭,挽起袖子磨了起来。
“宋姐姐……?”
“民女不似三殿下能写得一手好字。”宋青时笑道:“虽说字迹不同,但好歹让臣女,为您研墨。”
“宋姐姐……!”
“时间紧迫,三殿下莫要耽搁了,臣女陪着您。”
岳停云怔了怔,犹豫了片刻,又拿起了笔。
这是宋青时第一次帮他人研磨,平日里即便是她父亲宋阁老也心疼这个身娇体弱的独生女,舍不得让她操劳辛苦。
而同时,这也是第一次有人为岳停云研磨,以往无论在上书房还是在他狭小的宫苑中,都只有他独自一人,一边磨墨,一边一笔一划地写着。
灯影绰约,熏风融融。
岳停云的住所很小,破旧的书案和两张椅子看上去略显寒酸。两人受空间局限靠得很近,近到宋青时担心有些不合规矩。
瘦弱的少年笔走龙蛇,窈窕的少女红袖添香,若让旁人看了去,竟不像被罚抄书的,倒像是金童玉女灯下闲读,相伴到天明。
岳停云确信,宋青时是真的打算陪着他,直到他将一百遍《孝经》全部抄完。
“宋姐姐,你到底为何帮我?”沉默良久,岳停云开了口。
这么简单一问,却是真的把宋青时问住了。
宋青时待岳停云好,是夹杂着大半的私心和零星的怜悯。
带着前世记忆的她知晓岳停云以后将出人头地,与忘恩负义的岳停风分庭抗礼,方才指望投靠于他,保得自身相安无事。
可此时此刻她又不得不承认,看着这个战战兢兢、受人欺凌的弱小少年,她是发自内心地同情他、可怜他,想站在他身侧。
无依无靠,任人宰割。
这和她前世最后的样子,又有何分别?
“三殿下当真想知道缘由?”宋青时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
“嗯。”
“臣女觉得三殿下分外亲切,不由自主地想要与殿下相熟。”
“如何亲切?”岳停云分外不解。他性格孤僻,人前虚与委蛇,人后冷漠阴沉,实在是找不出半点让人觉得亲近的地方。
“臣女从小孤身一人,并无兄弟姐妹,爹爹和娘亲也不能时常陪着臣女,臣女觉得甚是孤单。”宋青时半真半假地说道:“臣女瞧见三皇子殿下也时常独来独往,便想同您做个伴。”
岳停云透过微弱的烛光望着她,一双桃花眼温婉水灵,诚恳亲切。
他觉得她并非是在胡言乱语。
下水相救、雪中送衣、月下研磨……宋青时她做到了。
“嗯,也好。”鬼使神差的,岳停云点了点头。
“多谢三殿下。”
宋青时推开雕花木窗,月色入户,淡了烛火,春夜的风令人醒神。
她终于,似乎有一小步,踏进了岳停云这个阴冷少年的内心。
可是宋青时并不知道,一个长期被人欺辱的人,就像一只流浪许久的猫儿,自卑且敏感,害怕接近又渴望拥抱。但是你若在他阴暗寒冷的内心点燃一盏烛火,便足以照亮长夜漫漫。
握在掌心里的光,岳停云不会让她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