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1 / 1)

京郊,校场。

陇西王的帐内,身着藕粉色罗裙的姑娘编着麻花辫,将案上的军报整理完毕。

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皱着眉,用手把玩着腰间的虎符。夕阳将落未落,在他原本五官凌厉的脸上照出一圈阴影,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岳停云已经在这黑木方几旁坐了一天了。

给他烹的茶换了几盏,凉了又换上新的,最后那壶是许展诗半个时辰前刚泡好的庐山云雾,被他晾了这么久,如今也凉了。

方才来之前,许展诗便听门口的侍卫说,陇西王一日未用膳,谁劝也不听。

素来听闻陇西王阴沉残暴,若说许展诗对岳停云毫无畏惧那是不可能的。原本许展诗只当为兄长的前途做考量,随意嫁个富贵人家就是。当日皇后娘娘有意撮合她与陇西王,许展诗想都没想便欣然应允,日后与岳停云相处时亦时刻保持恭敬,不敢有半步逾越。

后来与岳停云相处多了,许展诗才略微摸清楚了他的性子。这个年纪尚轻的王爷并不像是世人口中所谓的“残暴阴鸷”,相反,岳停云几乎从不发脾气,也很少惩罚下人,许展诗甚至不曾见过他怒不可遏的模样。

他身上的可怕之处在于那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似乎谁要是无意闯入了他的领地,或者坏了他的计划,他就会暗杀那人与无形之中,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故此,看着今日的岳停云如此阴沉。许展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也像是猛兽进攻前的酝酿。许展诗不知道何人在哪儿得罪了岳停云,她也不敢出声质问,怕自己成为压垮岳停云忍耐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陇西王殿下。”许展诗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过于颤抖,对侧坐着的岳停云行了一礼:“桌案上的情报整理好了,您要是无事,臣女就先退下了。”

岳停云如梦初醒般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臣女告退。”许展诗不由得加快步伐,想趁早逃离压抑的军帐内,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奈何她前脚刚出帐篷,身后的陇西王大人就叫住了她。

“明日便要启程,你兄长此刻身在何处?”

“回王爷,兄长与嫂嫂两情相悦,如今正在西城门外与嫂嫂话别……”

许展诗还自然不晓得她刚刚讲了一句多么不得了的话,岳停云狠厉的眼神就已经扫到了她身上。

许展诗立刻闭了嘴。

岳停云双眼发红,拳头紧握,胳膊上的青筋格外明显,盯得许展诗头皮发麻。

“宋姑娘尚未过门,如何就成了你嫂嫂?”

他起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碰到了许展诗方才整理好的书案,从她身边走过。

她见他牵了军帐外那匹黄骠白额马,在暮色中扬尘而去。

许展诗怔怔地看着满地散落的书卷,两腿一软,跪了下来。

夜幕降临,暮色四合。

校场的天由原本的红色逐渐变得深灰,一轮弯月将露未露,远在天边。

城门外,朴素的木质马车停了下来,枣红色的母马方才跑得急了,此刻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身黑色斗篷的宋青时翻身下了马车,手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禁军营地不许外人随意出入,许牧打开了城门上的小窗,两人俯身相望。

许牧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分明是刚加冠的年龄,今日看起来,眼下的乌青和消瘦的面庞竟像是年逾而立的人。

不知是因为军营里的生活太过辛苦,亦或是近日的种种变故使他心力憔悴,少年的眼里少了昔日的桀骜与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将才的沉稳隐忍。

宋青时望着他,开口时犹豫了半晌,不知如何称呼他才好。

尚未礼成,叫“夫君”既不合规矩,宋青时也唤不出口。她思量了片刻,还是礼貌地喊了一声“许提督”。

许牧愣了一下,两只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青时,似乎是想透过这暮色将她看透一般。

“许提督,数日未见,您可还安好?”

“宋姑娘。”许牧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眉眼,无奈苦笑道:“您这又是何苦?”

“许提督此去千里,不知何日才能归来,青时前来送别,也是本分。”

“宋姑娘。”许牧咽了咽,带着几分不解与不甘:“许某出身低微,前途亦不甚光明,玉佩一事是许某不慎疏忽而惹下的祸端。本是许某连累了宋姑娘,坏了宋姑娘的清白名声,宋姑娘又何苦委屈了自己,替许某顶此罪过。”

宋青时瞧着他一脸苦相,无奈地抽了抽嘴角,温和道:

“许提督正直清廉,乃是人中豪杰,何苦这般妄自菲薄,刻意看低了自己?”

许牧依旧不明所以,此话听起来半真半假,像是一句无心的安慰,也像是一句真诚的期许。

他不懂宋青时,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到底为何替他出头。

朝中有才能、有前途的将士千千万,他许牧当初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御前侍卫。宋青时纵然被岳停风泼了脏水,仍旧是有容貌和家世的千金贵女,她当真没有理由选择他。

许牧也怀疑过,宋青时做出此举是否是因为真心对他有意,可到头来他却半点没看出。纵然今晚她辛辛苦苦打马来此为他送行,许牧也没法从宋青时的眼里发觉出一丝爱意与缱绻。

她不像是一个来给未来夫君送行的思女,反倒像是在尽力演着一出她并不沉醉其中的戏。

即便两人对彼此之间并无情谊一事皆心知肚明,却无人选择主动退出此局。

宋青时不会退出,因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许牧也不会退出,一段姻缘、一个温和如水的姑娘,换来前途坦荡、荣华万千,他没有理由拒绝。

局中的二人通过城门上的小窗两相对望,默默不语。

末了,许牧接过宋青时手中的包裹,认真道:

“时辰不早了,军营里的规矩多,许某也不宜久留,宋姑娘请回吧,夜深一路小心。”

许牧看着沉甸甸的包裹,掂量了一二,又补充道:

“距许某回京、你我二人礼成还有些时日,在此期间宋姑娘若要悔婚,许某绝不阻拦。”

宋青时莞尔一笑,认真道:

“臣女祝许提督早日功成、凯旋而归。”

“包裹里是臣女为许提督准备的征衣与各类药粉。益州一带湿热,蛇虫鼠蚁横行,臣女备此薄礼,赠许与提督与陇西王大人,以备不时之需。”

许牧原本就出身于南方,宋青时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他,她这药物主要是替岳停云准备的。岳停云长于京城,不习惯益州湿热的气候,又是个惯会忍痛不顾自身的人,若是染上了什么怪病又不能及时医治,恐怕会有损贵体。

她不能直接把东西递给岳停云,就由许牧代为转交罢。

许牧点了点头,又客套了几句,拿着那沉甸甸的包裹,转身消失于夜色深处。

黄昏已过,月上城门。

近处城门上的砖墙斑驳,远方营帐里的灯火明灭。

明日十万大军出城,当是何等的气势磅礴,风云变色。

未等宋青时合上城门上的小窗,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夜色之中,军靴踏在坚硬的砖面,脚步声踢踏。

不用细想,宋青时便知道,那是岳停云。

岳停云此时来到城门前,目的在何,宋青时不得而知。

若是突然关窗必定会发出剧烈的响动,未免显得刻意,宋青时假装若无其事地面对窗口,主动出声道:

“陇西王大人万安。”

“许夫人好兴致。”相隔甚远,宋青时都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讽刺味道:“许夫人夜深露重来京郊军营探望情人,千里相送,当真是情谊深厚。”

宋青时笑了,温和道:

“陇西王何出此言?臣女尚未出阁,王爷如此称呼臣女未免不妥。”

岳停云没出声,凭着敏锐的直觉和模糊不清的视线,宋青时感觉他离自己更近了一步,似乎就倚在城门那侧,与她一墙之隔处。

沉默良久,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身后草丛中的喓喓虫鸣。

“宋姐姐。”岳停云声音沙哑。

“王爷何事?”

“姐姐当真……心甘情愿?”

隔着厚厚的城墙,岳停云的声音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离她很远。

宋青时不由得有些哽咽,她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臣女,心甘情愿。”

那边的岳停云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他怒了,他发出一阵大笑,他用拳头恶狠狠地打在坚硬的城墙上,大声朝她吼道:

“好啊,宋青时,你能耐。”

“本王……呵……天家王权你不要,真心一片你也不屑。宋青时,本王很好奇,你同许牧到底见过几面?如何就两厢情愿、情投意合了?”

“本王还真是不明白了,是你生性荒/淫背着本王在宫中做尽了不耻之事,还是真对许牧那小子有所企图,怎得就这般着急定了亲事!”

“或者是你压根就瞧不上我,觉得我岳停云就是个奴才生的卑贱种,配不上金枝玉叶的你。呵,宋青时,你心里是不是就真这样认为的?”

“如果你一早就这样觉得,你为何要在雪地里赠我斗篷?为何要陪我朝那一百遍《孝经》?为何要担心我身上受没受伤挨打痛不痛?你何必啊宋青时?”

少年的拳头打在城墙上,一下又一下,他不会痛。

宋青时看不见岳停云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岳停云为何如此愤怒。月色朦胧中,她隐约瞧见那边的他用双手捂住脸庞,沙哑的声音也带了哭腔。

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雪地里跪着的少年,无人在意、万人唾弃、任人宰割,连好不容易握在手里的最后一束光都要离他而去。

他不甘心,也不允许。

宋青时怔怔地站在小窗的另一侧,看着无边夜色。

岳停云……哭了吗?

她掏出绡金点翠的手绢,想递给他,最终却没能伸出悬在半空的手臂。

当断则断,心无杂念。

她与许牧婚事已定,不该再和岳停云有所纠缠。

“陇西王,您失态了。”

宋青时将未送出去的手帕重新塞回荷包,拉上了那扇窗。

“停云,就此珍重。”

微不可觉的道别,融入啾啾虫鸣,混着风过树叶沙沙响,夹着岳停云声声哽咽……她不确定他是否听清。

宋青时逃也似的离开了城门。

马车扬尘而去,月色朦胧。

……

陇西王岳停云倚着城门哭了很久。

四周很暗,没有半点光芒。

默地,他站起身来,拂去衣上尘土。

宋青时终究还是高看了他。

他从不是什么皇天贵胄,也非什么正人君子。她敢把婚期定在许牧从益州归来之后,他就有本事让它一拖再拖,拖到宋青时彻底悔婚为止。

是她自己先朝他迈出了一步,她没有后退的机会。

许牧也好,岳停风也罢,就算是他父皇挡在面前,岳停云也不会轻易罢休。

他的东西,谁也不能抢了去。

不管她宋青时愿不愿意,她哭也好,跪下来求他也好,岳停云都不可能放开她。她休想!

长门翠辇辞金阙,陇西王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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